第一章泡沫般的白色記憶
王啊,也有難以忘懷的記憶。
被秋天染成橘黃色的銀杏葉掉在地上發出了啪嗒啪嗒的聲音,預示著秋天的結束。天氣異常的寒冷,似乎連星星也被凍住,發出微弱的寒光。
天空被一幅深藍的帷幕圍住,黎明尚未到來。最小的公子躲在後宮的角落,拚命忍耐著不知道是第幾次想要逃出皇宮的心情。
儘管如此,實際上那時自己在內心深處早就放棄逃跑了。與其說是想要逃跑,不如說只是想去散心而已。無精打採的自己在昏暗的後宮中如行屍走肉般遊盪著,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後宮盡頭。
他注意到了樹叢前面,似乎有誰在那裡。
公子帶著一臉好奇的表情看過去,然後條件反射般地吃了一驚。自那人從王都回來,公子便一直躲著他。從初次相遇開始,他便討厭自己的笨手笨腳。躲閃的眼神也是,說話的腔調也是,全部都讓那人覺得討厭。明明自己想逃,卻總是在見到那人時挪不動腳步,頭暈目眩地全身發抖,連冷汗都冒出來了。
那人或許也發現了公子,但他大步流星地從他身邊掠過,似乎完全無視了他。以前他起碼還會瞟他一眼的。不過這個人起碼不像黑髮宰相那樣要求他去做什麼,這已經夠好的了。但是真的見到他的時候卻和他擦身而過,就這樣被無視了,自己像傻瓜一樣獃獃地站著的時候,卻有種覺得很慘想要哭的感覺。
今晚的他似乎從未注意到公子的存在,只是抬頭久久仰望著黎明前的天空。公子從角落窺視到那副神情的時候,心就像敲鐘般撲通撲通地跳動著。他獃獃地杵在那裡,忘了自己接下來要去哪裡。從心中某處傳來了黑色寶箱咿咿呀呀的聲音。
寒冷的秋風連同金黃的銀杏葉一起吹了進來,葉子在床前翩然起舞。聽到那令人懷念的沙沙聲,旺季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旺季回過神來的時候,手裡的紙已經被吹得到處亂飛,意識到要做點什麼的時候,抬頭就看到晏樹一邊關上露台的窗戶,一邊抓住幾 「秋天都結束了,請別再開著窗戶了。這樣會感冒的,旺季大人……嗯?這是什麼呀,不是公文的副本嗎?不會又是哪個貴族的拜
雖已辭去朝廷的職務將近十年了,但被各地的旺季派官員委託的工作還是不少,不過這種程度的工作量還難不住他。
「前幾日榛蘇芳不知為何來了這裡,從紫州府那邊打聽到的這附近的情報說紅秀麗好像因為工作也來這附近了……真讓人在意啊……」
晏樹瞥了一眼旺季。看到旺季稍微蹙了蹙眉,「看起來」真的很在意,不過也就只是這種程度的在意罷了。
「若是以前的自己,肯定會跟現在不同,一定會精力十足地要去做些什麼的……」
晏樹沒有回應,旺季就把這當做是肯定了。被自己這麼一說,旺季自己也開始有些失落了。
最近,總是時不常地反覆回想起以前的每一件事,或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回首自己就算被降職也很樂觀的年輕時代,根本就沒空想以前的事情。現在的自己卻……
「啊,晏樹。剛才撿到的那些,不用一直拿著的。就放那不用管它。」
「哦,還真是稀奇啊。什麼呀,原來是從王寄過來的啊,我來看看……『一個人給池中的鯉魚餵了食』這什麼啊?日記嗎?這其實是想說『想嘗試一下和旺季大人一起餵魚』吧?」
悠舜去世後的數年裡,像這樣開門見山地寫著想要見面的信時常也會送來。雖然旺季一直無視了這些書信,但王還是堅忍不拔地逢年過節都會寫那麼一封兩封過來。後來的信越來越不知所謂,不知道王到底想說什麼,像是想讓自己進行暗號解讀一樣。
「明明旺季大人一次也沒有回過信,王還真是勤奮啊。雖然一開始我也會很無情的咂著舌……送這等素雅情書的性情還是值得誇獎的,我甚至還要被冤枉是不是在交給旺季大人之前就把它撕碎丟掉了。
乾脆就見個面如何?」 「不行!」旺季斬釘截鐵地說道。「哼」,他一副不爽的樣子綳著臉望向另一邊,雪白的銀髮隨之拂動。最近總是在發獃的旺季,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激動起來。「誰要他和一起餵魚啊!」
晏樹嗤笑著:「誇他一下也行嘛」,然而他已經知道了旺季完全沒有想要見面的意思。
「旺季大人,雖然您說過什麼都不想做,但冷漠地拋棄了王這一點從來沒有變過呢。王也是,總是假裝成天真無邪的孩子跑到別人懷裡撒嬌。他還真不知道這招對旺季大人不管用吧。」
「錯了,不是不知道,是沒記性。那可是『一起給池中的鯉魚餵食』啊。要是記得那件事的話絕不可能寫出來。」
晏樹的臉上浮現出了冷笑。的確,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後,就晏樹所看到的,王已經不記得所有的事情了,才會這樣鍥而不捨地追著旺季,就像追著已故的悠舜一樣。他們是可以看見自己黑暗那一面的人。可是那些事情大概王都不記得了。
「把討厭的事情全部都忘記掉,真不愧是王啊……旺季大人,如今的朝廷里也有一些滑稽的傳聞哦。其一就是「是誰殺了先先王」,有傳言說他將妖姬紅玉環勒死後逃走了。之後就是……『是誰殺了戩華王』。」
瞬間,旺季的眼神變得有些昏暗——是誰殺了戩華王。
「還有,大家都在暗中議論王的母妃——是誰殺了第六妾妃。」 第六妾妃沉入池中離奇死亡時,只有旺季及時趕了過去,最小的公子只是在旁邊看著而已——是誰殺了第六妾妃。
「說真的,那時候的事,王好像都忘記了呢。溺死那事也是模模糊糊想起來的,還真是厲害的防衛本能啊。那麼,要是我的話就再加上一條,『是誰殺了悠舜』。」——是誰殺了悠舜。
八年前,悠舜病逝後,王將祥景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大片彼岸花一棵不剩地全部拔掉了。那花的盛開似乎就是在告訴世人,悠舜已經死了。
旺季已經年過六十了,王也三十一歲了,已經不能被叫做「年輕」 了。旺季嘆了口氣,氣息在寒冷的空氣中變成了白煙。
悠舜死後,旺季再也沒見過王了。
夏天結束了,距悠舜去世已有八個春秋。 「殺了……誰」不經意的話飄入耳中,王突然醒了過來,猛地起了身,心臟和脈搏撲通撲通地跳動著,微弱的燈火照著朦朧的雙眼,王的內心更加混亂了。到底現在是什麼時候,自己在哪裡。
「啊,終於起來了啊,王……」
王嚇了一跳。剛才跟他說話的是從地方暫時回到中央親信三人的武官。他用一臉好像很有趣的表情看著自己。見到了年過三十的三人,王終於清醒了。
「真是的,在府庫做調查是可以,再稍微放盞燈吧。不然眼睛會受不了的。還有以後要去哪裡之前先能說一下目的地嗎?靜蘭好不容易從紫州府那邊過來,都是為了早一點見面才這麼做的…尋找您就費了好一番功夫啊……到底要在這樣的夜裡調查什麼啊?」
王吃了一驚。「沒什麼……只是睡不著出來走走罷了。話說回來剛才……孤是不是說了什麼奇怪的話?」
為了矇混過去,王扯開了話題,把很厚的書籍和捲軸若無其事地全部卷在一起,將最底下的東西擋住。作為親信的三人,似乎什麼都沒察覺到。
「剛才有沒有說是誰……殺了,之類的,什麼的……」——殺了。這個詞,冷不丁的,在王的腦海里出現,讓他聯想到叫人毛骨悚然的鮮紅的彼岸花。自悠舜辭世已經過了八年,但記憶中那抹紅色卻毅然鮮艷欲滴。
「鄭悠舜……必須要辭去御前的職務。請您原諒我永遠的離開吧……請您原諒吧……請您原諒……陛下……」王聽到了被自己自己封閉在籠中直到死亡的唯一一個尚書令的聲音——是誰殺了……
「啊啊,是這個啊。常會在朝廷里聽到的怪異話題呢。有點像是七大不可思議事件的感覺呀。最近最流行的就是」是誰殺了戩華王」 了。再來就是『是誰殺了第六妾妃』還有『是誰殺了先先王』之類的了。在後宮還真是有各式各樣能引起人好奇心的奇怪死亡呢。」
旁邊的文官像是知道他多嘴了,於是就一臉緊張地責備著:「喂,楸瑛,別說了。太不謹慎了。那是……那可是這傢伙的雙親啊。」
「是這樣啊。真是抱歉了。」這位武官和另外一位在場的武官大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道了歉。
是誰殺了戩華王。知道說的是關於父王戩華的事情,王鬆了口氣,甚至在心中的一個角落裡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厭惡。但是另外的那個『是誰殺了第六妾妃』的說法,竟奇怪地讓自己心虛了一下。
和王有著近乎相似面孔的那位武官、獃獃地聳了聳肩膀:「無所謂。儘管是卧病在床,我也不覺得會有那樣能刺殺那位大人的人。你小時候是見過他的吧,也覺得他是被殺害的嗎?」
「不……」藍家出身的武官揉了揉太陽穴。
那是被稱為血之霸王的男人,因喜怒無常的冷酷而著稱。他有著可以將任何人壓倒的存在感和精神,是將暗黑的大業時代終結的英明君主。
藍楸瑛看了王一眼。他本該是個受人愛戴的王,但說實話,他並沒有像他父王那樣的神性和魅力之類的東西。他也認為,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和戩華王旗鼓相當,還擁有能夠去殺了他的極強意志的人。
「所以啊,正因為這樣,病死才會讓人覺得奇怪,才會有那樣的傳言流出……而且實際上誰也沒見到他死時候的樣子,這也很奇怪,好像有誰說了聽到了腳步聲什麼。王在那個時候,是待在這座城裡的吧?您知道什麼事嗎?」
「不……」王有些不解。父王就好比一個遙遠的存在,且不說小的時候很少見,就單純請安的次數都屈指可數。比起對於父王的印象,幾次與自己擦身而過的旺季印象更深刻。每當見到旺季,當時還是公子的他總是可憐巴巴地低著頭像木樁子似的杵在原地。然而旺季彷彿將他視為空氣般大步走開了……他還記得自己當時就好像被捨棄的小狗一樣,一直在等著他跟自己打招呼。
「旺季」,一想到這個名字,就算過了好多年,王的胸口還是會隱隱作痛。
「啊,但是,關於那個「誰的腳步聲」,大多都是在說會不會是旺季大人的哦~」 聽到了這個久未提起的名字,王的反應有些吃驚。
「能獨自進入戩華王的寢宮,也只有那麼幾個人而已。難以想像戩華王竟然准許了作為仇敵的旺季大人單獨覲見啊。那兩個人關係還真叫人搞不懂啊……」 李絳攸好像也回想起了什麼似的點了點頭:「啊……話說回來,我也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以戩華王的性格應該早就把旺季大人殺掉才對,為什麼卻讓他活了下來?明明就是比自己血統更純,繼承權更高,還一直是對手的人……」
「之前從司馬家老爺子那裡聽說過,戩華王偶爾也會放過一些自己喜歡的人。但是,這樣的人,不是成了他的同伴就是選擇自殺,只有旺季大人是唯一的例外……如果換做是我自己的話,就算被留下活口,也一點都不覺得高興。作為武官那是很凄慘的,如果是我寧願選擇自殺……」。
王心裡猛然一緊,看向了藍楸瑛,覺得他還真是口無遮攔呢。然後很快話題就被轉向了別處了。
「說到旺季大人,就那個,旺季大人的『紫裝束』,軍隊里都在議論著著誰會繼承它。作為文官的旺季卻將彩雲國最高榮耀的紫戰袍穿在身上,年輕的武官們都不是特別待見。最近我經常被問到璃桜公子會不會繼承它呢,畢竟是旺季的外孫嘛。」
「不會的吧,那可不是依照血脈來傳承的,而是從王那裡得到的獎賞啊。雖然以往都被說成是作為紫一族專用的戰袍……也被叫做死之裝束,把它送給將要出戰生死大戰的總大將作為餞別,也會賜給紫一族以外的人。旺季大人也是,完全沒想過自己會在貴陽攻圍戰中倖存下來。啊,旺季大人的父親大人也是……」
聽到這裡,王的額頭滲出了汗水,用手拭去後,手心也全是汗,黏黏的真討厭啊。頭腦亂糟糟的,真不想聽到這種話題啊。
「一旦賜予,當時的王也不能收回,但要是旺季大人死了的話,那就必須要返還給王了。類似讓外孫繼承這種事不是隨意就可以的……硬要說的話,我對旺季大人將要如何處理『莫邪』比較在意呢。」
「那是王的雙劍啊。旺季大人從朝廷隱退後一直拿著,已經過去了十幾年,這對王的聲譽還真是不太好呢。早前這原來是蒼家的劍…… 旺季大人死後,可能是璃桜公子繼承?不過好歹也是王的養子,姑且還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最終王還是聽不下去了:「別說了。旺季死後的話題,孤不想聽……」 三人都住了口。王從那樣的場合——不,應該是說從那詫異的視線里逃開似地站了起來,走出了庫府。
王離開後不一會、李絳攸蹙起了眉。他將王留下的書籍挪開,露出了一本貴族錄,那是完全攻圍戰中滅絕掉的蒼家家譜。
「他還是在意旺季大人的啊,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呢……經過了數年,總算是不再提起了。從朝廷隱退都十幾年了呀,現在又是怎麼了呢?」
「還真是奇怪呢……十年前,當時明明為了躲避旺季大人到處亂逃。現在不躲了雖然可以說是成長了,也不是壞事,可是要是想和旺季大人拉近距離的話就另說了……另外現在的主上看起來有些奇怪。雖然覺得五承原事件之後給人感覺很正常……悠舜亡故以來,真感覺他會叫出旺季的名字……」
「嗯,的確如此,那個時候也感覺有什麼覺得不對勁,就是不從靈柩旁離開……」
三位親信無論如何都無法信任那個似乎是兩面派的鄭悠舜,始終對他抱著一定程度的懷疑。他的突然離世雖不那麼地讓人愉悅,但也沒有說很悲傷。正因如此意識到了,三人與真正哀痛不已的王的有些隔閡。就算拋開對鄭悠舜的懷疑,三人也無法理解當時王那不尋常的失落感。
「和靈柩分開了,以為他是真的恢復正常了……」
他們三人無法理解王的改變。從何時開始的?為何如今才那般在意旺季呢?最讓人不解的是,王他自己看起來也有些不明白這一點。
王從宮裡逃到了一個小廟裡。想逃開親信懷疑的的眼神,想逃開周圍的竊竊私語,想逃開自己的心……大概想要逃開全部的事物吧。
廟的中央,有個看似長方形的壇子,周圍的四個不夜燈無論早晚都亮著。如今王能夠一個人待著的地方也只有不多的幾個了。其中一個就是這個小小的廟。
王用手摸著額頭,明明就是要凍僵了似的晚秋。額頭卻滲出了熱汗。他就這樣面無表情地像幽靈一樣在壇的那邊漫無目的地徘徊。
壇里什麼都沒有。但是八年前這裡曾停放過悠舜的靈柩。王迷糊地站在壇子一側,想著過去的歲月。
自從旺季離開朝廷以來已經過去十年了。十年絕對不短,無情的時光流逝著,毫不留情的沖刷著記憶,各種事物如被風化一般褪去了顏色。十年前,那些實實在在存在過的感覺現在變得遲鈍,生鏽,像砂礫那樣被風吹散,變得越來越淡了。在這些感覺那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旺季的存在。隨著時間的流逝,連親信們也越來越輕視旺季,彷彿僅有王一如既往地對他保留了應有的尊重。
王用空洞的眼神看著空洞的罈子,彷彿看著自己千瘡百孔的心。
假如,悠舜還活著的話……好多次王如此想著,一定會和現在不一樣吧。
「所愛之人改變了的話,你也會跟著改變。因為失去了深愛之人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但是日子還是要繼續,但今天的你和昨天的你一定會有所不同吧。」旺季曾說過這番話。
悠舜死後自己多少有些改變吧,這些改變似乎讓親信覺得有些詫異。王嘆了一口氣,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和腳步聲。他回頭看到來者,才安心地苦笑了一下。如果追隨過來的是那三人,自己多少還是有些困擾的。
「璃桜……莫非,你一直追著朕來的?」
「是。從庫府出來的時候。樣子挺讓人擔心的。」
庫府?自己完全沒有注意到。王又想起剛才親信們的話,深深地嘆了口氣。
「抱歉,璃桜。你在府庫外面聽到了吧……」
「啊,是那個啊……」璃桜並未反駁。這的確是事實,最近關於外祖父去世後的話題議論紛紛。「其實,雖然茈靜蘭也想問,但我已經不想再去過問這件事了。」最近那些造謠中傷的話太多了,璃桜已經不稀奇了。
雖說親信們背地裡說的都是不負責任的話,但是放到十年前,就算將他的嘴撕開也不會說的。旺季由於被王和親信們逐漸剝奪了權利,進而從朝廷里消失,被朝廷遺忘了他以往的功績,存在感也好評價也罷都一味地下降,璃桜也是知情的。
也許在別人看來,旺季是個愚蠢的人。他從未戰勝,人生是一串接一串的失敗,居然還不知羞恥地活到了今天。但是,璃桜注意到王是不一樣的。只有他一直用同樣的態度來對待外祖父,璃桜自己都覺得很不可思議。對璃桜來說他是少數客觀看待外祖父的其中一個。
「有什麼事情要問靜蘭的嗎?」 「紅秀麗負責的那件事,有那麼一點……有關外祖父大人的領地附近的事。你看,茈靜蘭不也從王都回來了嗎。沒聽說嗎,奇怪的山賊正猖狂著呢。」
「啊……慎重起見要請紫州府那邊的援軍來,山賊已經將觸手伸向了朝廷了。」
「對了。說是因為逃到了外祖父大人領地附近,最近休假回家的時候,榛蘇芳特意去了一趟府上。雖然有想問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不過還是放棄了。茈靜蘭將調查範圍從紫州府特意擴大到了朝廷,大概也沒什麼關係吧。」
王一直看著璃桜的側臉。雖然以前覺得他很像父親,可過了十五之後,印象就變了。雖然身材很纖細,但硬要說的話,很矮小。身高也是稍微長了一點的程度就停止了。現在和劉輝相比的話也就差他一根中指那麼高。但不管怎麼說,褪去幼稚後的容貌,和旺季簡直就是一個摸樣。如果說有哪裡和旺季不一樣——恐怕就是從父親那裡遺傳的那份冰冷的素雅。
精緻端整的五官加上一副撲克臉,再加上那對華麗迷人的雙眸雖然長相不是特別惹眼,但是一旦被注意到就會發現是個百看不厭的美男子。
年長的官吏們都異口同聲地說,璃桜的長相讓他們想起了年輕時候的旺季。實際上,旺季雖然穿得樸素,長相也是相當端正的。或許兩人相像的不僅是臉龐,舉止和氣質也很相似。還有毫不客氣的說話方式,某方面的笨拙。的確,和王所熟知的以前的旺季重合了——很久以前的那個旺季。
自王戰勝旺季以來已經過了十年了,卻彷彿是昨天的事情。
王回想起那個時候,就會產生奇妙的感情——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什麼做錯了的感覺。回過神時,就發現自己正和璃櫻目不轉睛地四目相對。更準確地說,是把璃櫻當成了他的外祖父。璃櫻的那冷冷的眼眸突然地動了一下,王嚇了一跳,但就只是這樣而已。璃櫻的眼中並沒有如旺季那般瀰漫著大業年間的黑暗。
「噢對了,你之前提起過,慧茄大人再過不久就要回到中央了。」 慧茄輔佐宰相景柚梨多年,但同時還兼任地方高官,因為常常從中央到地方各處去巡查,被稱為「飛行的副宰相」。 「這樣啊,如果見到他的話就叫他來見見孤。慧茄從來不理會孤的傳喚,總是以公務繁忙搪塞,來了中央很快又跑到別的地方去了,就算看到孤都沒有好臉色。」
「別在意這些……你有什麼想要問慧茄大人的事嗎?」
「啊,算有吧。」
璃櫻心中一驚。他曾想過王會不擅長對付慧茄大人。慧茄大人再三向皇上進獻逆耳忠言——那些半調子的辛辣之言,不僅沒有得到呼應,還被別人冷嘲熱諷,性格多少也變得有些扭曲。如果他和溫和的景宰相在一起的話還勉強可以忍受,若和他單獨相處的話,就會覺得他孤傲而拒人於千里之外了。
話說回來,慧茄大人對王的反感表達得真直接啊……但就算是這樣,王也沒有放棄,王和慧茄搭配在一起的話感覺很奇妙,讓璃櫻覺得很感興趣。
「還有這次回鄉的時候,給旺季帶些書信,順便也帶上些他喜歡的應季禮物。」
……真的是不放棄啊。璃櫻算是服了他了。
「我說王,你已經被外祖父大人甩了十年了哦。」
「嗯,但那些對朕來說都是挺普通的事啊。沒什麼別的意思,過年過節逢年過節送個書信都不行啊?」
的確,他也等了紅秀麗十年了,按常理來講早就該放棄了。等待和空等,意義稍有不同。不,是相當不同才對。
「我,我說那個……」璃櫻突然看到了王那如同與身體分離的影子那樣寂寞的眼神,於是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心裡突然刺痛了一下。
「明白了」,璃櫻邊嘆氣邊嘟囔著。聽到這句話後,王感覺像是鬆了口氣。
璃櫻凝視著王。一直覺得王會關心悠舜和外祖父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當初璃櫻到朝廷任仙洞令君的那會兒,王對外祖父的事都是置之不理的。或許,對悠舜的心情也會是相同的吧。明明這兩人不見得是比起親信們更重要的存在……不知從何時起,有了王變了的想法。
感覺王好像發現了某個原本沒意識到的空洞,貪婪地想要填補起來似的。
「和外祖父大人,最初的見面是在什麼時候?」
「嗯?」
「我也……只是近十年來才和外祖父一起生活的,在那之前都不是很清楚……」璃櫻從沒聽過有關於外祖父之前的經歷。自己在這兩種感情中搖擺不定——一面是想見到外祖父,一面卻因為被拒絕了而感到鬆了口氣,倘若得不到的話,就不會像悠舜那樣會失去。
不會失去……璃櫻一想到外祖父,稍稍蹙起了眉。
「最開始的時候……」王寂寞地看著窗外的庭院。「孤把一些記憶埋進了一個深深的洞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把它們埋好,忘掉它們。
所以現在完全想不起來了。」
那個人到底是誰呢——一個看不清臉的黑衣男子。真的完全想不起來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小的時候的確在什麼地方和旺季相遇過。為什麼現在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呢?比遇到悠舜還要早許多的話,大概……在那個時候發生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吧。是六歲的時候?不,應該不是。第一次見面應該是在母妃死之前才對……
是誰殺了第六妾妃。王突然想起了這句話,腦中閃過了什麼。那時自己站在池子的旁邊,好像扔了什麼東西進去。
那時候的旺季只有三十多歲。從中央到地方,和陵王兩人輾轉赴任,被降了好多次職,在全國各地跑了二十多年後,最終還是以御史的身份回到了朝廷。
戩華後宮中的六位妃嬪及其子嗣,最終也波及到了前朝的政治風波中。在這之中,有一對完全處於權力中心以外,完全不引人注目的母子。
那天,走近祥景殿的旺季先是聽到了母親尖細的聲音,伴隨著那聲音出現了一個幼兒。
「從我的視線里滾出去!」
在那種刺激著神經的尖細聲音,和激烈的衝突下,這個幼兒蜷著身子發抖。
第六妾妃是那種年輕霸道的性格,一旦有什麼不爽就大發脾氣,就像個不成熟的小姑娘一樣。因為以前是低賤的妓女出身而被歧視,因為自己無依無靠就拚命地想要往上爬,性情也是大起大落,生了氣就全部撒到兒子的頭上。看不過去的旺季插手去管的時候,她驚住了。
「王……」她呢喃道。旺季看著她那臉上的紅霞,應該是將他和戩華弄錯了。自己雖然覺得和那個戩華完全不像,但是周圍總是偶爾有人把他們認錯。第六妾妃馬上就變成了失望的表情,大聲地吼他:
「被王饒了一命還恬不知恥地到處丟臉的沒落貴族來這裡幹嘛?真是太無禮了。」那尖細的吼聲就像是小狗在拚命地叫喚一樣,這就是守護年輕又無力的她的唯一的脆弱盾牌。
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第六妾妃是個漂亮的小姑娘。「雖然漂亮,也很可憐呢。為了得不到手的東西而焦躁,但還是會繼續追逐。」旺季說。
被旺季分析的很透徹,第六妾妃默不作聲地別過臉去,臉上一片緋紅。
「為什麼要打這個孩子?」
「我的護身符……被他甩啊甩,就掉進池塘里了。」
她還真是意外地心直口快呢。想來她實在是一個太過一根筋,太過直接地愛著戩華的姑娘。她不像其他的妾妃那樣,將自己的孩子作為籌碼攫取了榮華富貴,而是一心想要戩華的愛,她的不滿足只有作為男人的戩華才能填補。所以後來,反倒是她的兒子繼承了王位,還把悠舜弄死了的時候,旺季就嘆息過。
「護身符?」
旺季回頭看向那個蜷縮著的幼兒,確實小小的手裡攥著一根漂亮的紫藤色的帶子。帶子斷了,上面都是臟髒的手指印。
旺季覺得有些意外。傳聞喜歡華美的第六妾妃,竟然會這樣重視一個又老又髒的護身符。
「之前也是就這麼拽著……然後就斷了,我才剛剛把新的給接上去就……」第六妾妃嘟著嘴嚴肅地看著那條帶子,雖然她這一讓旺季覺得很意外,但從女孩子的角度來說還是挺可愛的。
「我其……我其實原本不是貴族的小姐!我什麼都做過的啊!」
「要是讓你不愉快的話我道歉。我是沒落貴族嘛,自己的番薯也要自己動手來剝皮呢……」
旺季一邊抱起了哇哇大哭的幼兒,一邊將護身符撈了起來。從手指的觸感來看,本來就不是上等的布料,就像是從粗糙的上衣袖子上扯下來的一樣。雖然有些髒了,但還是看得出原來是硃紅色的,上面有可愛的小菊花紋,像是平民小女孩外衣的料子。
「你要自己剝番薯嗎?你可是出身正統的紫家大貴族的人吶?」
「是啊。我還很喜歡飛蝗。它跳得很快,我就追上去,然後烤了之後撒一點鹽就可以吃了」
聽到這番話,女子彷彿想起了不堪的過去,不悅地背過了臉。原來還乾澀艱難地嘲笑著旺季,馬上就哭成了淚人兒。這不是貴族女子的哭法,而是普通少女的樣子。她緊緊地抱著旺季遞過去的臟髒的護身符哭著,哭她的寂寞,孤獨,以及無法回頭的人生。
「不要讓我再想起那些討厭的事情。我已經……我已經,決定不再回到從前了。」
她十幾歲就已經是貴陽首屈一指的名妓,有著讓人交口稱讚的美貌和教養,發現她的官吏將她弄進了後宮。誰也不知道她之前的經歷,也許她一直無依無靠,孑然一身。
不,她並不是孤身一人。旺季懷中的幼兒看到母親在哭,也跟著一起哇哇大哭起來。旺季把他的涕淚擦掉後打算將幼兒遞給第六妾妃。雖然還在哭,但是哭聲卻停止了。
自己和她都在一個看不到前路的世界啊,旺季心想道。幼兒那大眼睛裡滿是淚水,一邊抽泣一邊緊盯著母親看。
第六妾妃還是毫無表情地沉默著。過了一會,那纖細到幾乎一碰就折的雙手慢慢地伸出來了。
「旺季將軍,我弟弟,在這裡嗎?」
一個柔軟的聲音在外頭響起。旺季回過頭來,那裡站著的是第二公子清苑。剎那間,第六妾妃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敏感的好勝心,她好像瞬間穿上鎧甲的刺蝟一樣惡狠狠地盯著清苑公子那雙本來伸出的手又猛地收了回來,然後那雙微微發抖的腿就這麼直接調頭走掉了,幼兒還在旺季的懷裡。
「給你添麻煩了啊,對不起啊旺季將軍……我還是不太會應付第六妾妃……」
清苑擺出一副看起來真的很為難的表情,那如同人偶一般的客套笑臉實在是天衣無縫。當旺季盯著他的時候,清苑就會把視線移開。清苑很清楚接近自己並不能得到什麼好處,但是偶爾來宮裡的時候,不知為何總會感覺到一股凌厲的視線。
「這是在作後宮監察的事先調查嗎……馬上就要升任御史大夫了呢,真是恭喜恭喜了。」
這捏腔拿調的客氣話聽起來就覺得是算計好的。懷裡的幼兒看著母親離開的方向,手裡還緊緊捏著扯斷了的紫藤色帶子。旺季嘆了口氣,就這樣默默地將弟弟還給了清苑。
因為很明白世間的殘酷,所以對相信的東西都不退讓,一旦把什麼視作敵人就要徹底地排除掉。清苑的假笑和第六妾妃的尖銳其實都是一樣的,都是只能孤身作戰的人特有的,保護自己的盾牌。但是……
「旺季將軍……十分感謝你幫助了劉輝。」
這句話倒是發自真心的。清苑對於這個幺弟的照顧和感情都是真的,他看不過不成熟的母親拿孩子做借口。旺季想起會在別人面前坦誠哭泣的第六妾妃的單純,還有那伸出的手……各種各樣的無可奈何,使得事情漸漸變得有些偏離正常,就好像齒輪的咬合漸漸出現問題。總有一天,事情會變得不能挽回吧,旺季有種這樣的感覺。
旺季冷冷地點了點頭,轉身打算離開似乎還有話要說的清苑,袖口卻被不知什麼給拉住了。
他回頭一看,原來是最小的公子拉住了自己的袖子,眼淚汪汪地抬頭看著他。他一言不發地將袖子抽了回來,急匆匆地走掉了。他可以感覺到背後兩個人的視線,卻完全沒有回過頭去。
從這之後,旺季在工作中也儘可能不去接觸公子們。當時,在後宮中以慢慢長大的六位公子和妾妃為中心,貴族和官吏們開始拉幫結派了。
日子一天天流逝,紮根在後宮裡的黑暗鬥爭,在水面下已經變得十分激烈了。
「那是愛上某一個人就會愛過頭的血統吧……那個孩子和戩華太像了……」過去,陵王曾經這麼說過。旺季倒覺得他既像父親,也像母親。
「第六妾妃啊……那個時候,旺季大人可是很討人厭的呢……」 晏樹遞上來的茶碗里不是茶而是白開水。於是旺季就這麼喝了一口白開水,回憶著當時圍繞後宮展開的政治鬥爭。這些對於旺季來說只是小事而已。自己十三歲的第一次上戰場,父兄們一個不留地都犧牲了,當時昏庸的王和朝廷貴族卻因為他四處奮戰使得旺家名聲高漲感到不滿,就將他送到了沒有勝算的必死之戰里。為了朝廷和妖公子戩華作戰,卻招來當時朝廷的嫉妒,遭到了自己人的殲滅。和這些相比眼前這些本應只是些可愛的嬉戲罷了,但是那個時候旺季卻沒來由地很討厭這些。
突然,他看到房間的角落裡有東西在發出微弱的光芒。那是「紫裝束」和「莫邪」。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旺季的父親就穿著「紫裝束」,大哥就拿著「莫邪」,奔赴那場沒有勝算的救援戰。將一族人一個不剩全部殲滅的對手,就是妖公子戩華。也是他,獨獨放過了十三歲的旺季。
「其實,我並不是生朝廷和貴族們的氣。不對,最糟的就是沒理由地生氣了啊。」
「我明白。是在生那個什麼也不做的戩華王的氣吧?我也很討厭他啊。旺季大人平時都是滿臉的疲憊的失落,但只要一遇到戩華王,就變的有精神了……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被貶謫之後反而很生氣地要回到中央……」 收養悠舜和皇毅也都是戩華王妨礙的結果,晏樹是這麼覺得的。
晏樹將茶碗拿走了。又發出了熱水咕嚕咕嚕注入的聲音。
現在的旺季和過去不同了。就算被奪權了,還是什麼都不做,輕鬆地嘬著熱水。
「你應該不是會僅僅滿足於可以活下去的男人啊!這是為什麼?你現在,還算是活著嗎?」,慧茄曾這樣生氣地數落剛開始隱居生活的旺季。
曾經旺季那最具有代表性的那股熱情,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突然消失無蹤了。雖然他還是會給後輩做一些指導,有人拜託他做什麼也會做,但慧茄還是發現了。現在的旺季就像是失去了靈魂的軀殼一樣。雖然和以前的旺季很像,但並不是真正的旺季。悠舜去世後的這八年,旺季就和一個混混度日的老人沒有任何區別。
「活著是為了什麼呢?」在第六妾妃死去的那個寒冷冬日裡,旺季也曾問過戩華王一樣的問題。這麼說起來……第六妾妃送來的最後的那封信的內容,到現在還
晏樹將茶碗又遞了過來,但旺季正要邊想邊喝的時候,就被晏樹
「旺季大人,不要只是喝白水啊。這水是用來配藥服用的啊……」 對於遞過來的藥包,旺季只能一臉苦笑著安靜地喝下去了。
從那個時候發生的一些事情來看,旺季已經預感到了第六妾妃的死了。本來是想布下天羅地網等待兇手的出現,但就在這個時候,從第六妾妃那裡寄來了一封秘密信函。
雖然沒有寫得很明白,還是可以感覺出來她還是記得自己的。現在就連侍女都已經開始孤立她,甚至有消息說她精神異常了。但是從字裡行間來看,不要說異常了,字體和措辭都十分端正,也十分禮貌。最後說是有話想要詳談,就這麼沒了。
是想談她自己的事情呢,還是小公子的事情呢。不管如何,她所擁有的東西,也就只有這兩個了。
雖然不像清苑這般會演戲,性情也很激烈,但頭腦絕對不壞。作為監察御史之首的旺季要是和第六妾妃接觸的話,是很引人注目的。即便這樣也還是要見面的話,應該是有什麼非說不可的內容吧。雖然經常被晏樹和皇毅教訓,但旺季總是改不掉這種掉以輕心的毛病。「那個時候也是,完全沒有想過以後的結果吧?」皇毅就這樣大聲地咆哮著,卻被他無視了。
已經決定要離開後宮了嗎……說不定這樣也好。趁著誰都還沒發現,從這個正在慢慢走下坡路的皇宮儘早離開的話,就當是給她們餞別了。抱著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旺季向後宮走去。
對於見面,旺季還是有點期待的,想見到那個盛氣凌人、自信滿滿的小姑娘。那種不顧形象的直接,恐怕是本來的單純性格,拚命硬撐的樣子,在大了一輪的旺季眼中,就和街頭陌生的小狗沒什麼區別。
閃耀的美貌和辛辣的話語,都只是若有似無的保護自己的盔甲而已。
那種激烈,只會傾注在愛的男人身上,只會給她帶來不幸,晏樹曾經這麼說過。正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不知不覺已經踏進了後宮。突然,視線的角落裡似乎看到了有些異樣的一個黑色影子飄飄悠悠地向著迴廊的的對面消失了。
那是什麼?旺季剛想著是不是看錯了的時候,光亮處響起了像要撕裂鼓膜一般的女子的悲鳴。那是從第六妾妃的寢宮傳出來的。旺季馬上飛奔過去。
就快到池塘的時候,一個特別聲音特別大的異樣的水花聲響起,然後悲鳴就突然停止了。
趕來的旺季最初看到的是在池塘旁木然蹲著的小孩子。
「劉輝公子?」
小公子瘦弱的身體不停地在抽搐,像是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不像別的王兄一樣有母妃和女官的照顧,他全身上下都髒兮兮的,與第一次見面時相比幾乎沒有長大過的樣子。他看著旺季,還是一副獃滯迷茫的樣子,像是終於想起來什麼似的顫抖著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旺季看向池塘。因為水藻繁殖的原因,說是池塘還不如說是沼澤。水面上還泛著幾道波紋,咕嚕咕嚕地冒著不詳的氣泡。旺季感到了有些不對,一直盯著那裡。池塘的水面上,浮起了女子穿的小小的華麗的絲綢室內鞋——那是第六妾妃的。
旺季馬上就打算要趕過去。瞬間,袖子被什麼給拉住了——是劉輝公子。似乎是要阻止想飛奔去幫忙的旺季,公子抓住了旺季的袖子,大大的眼睛裡閃爍著動搖,眼神里儘是迷茫和恐懼,自己似乎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儘管如此還是不放開旺季,就好像,很怕母妃獲救一般。從袖子伸出來的細細手臂上還帶著幾個新的淤青。
看到旺季的眼神,公子就更加顫抖個不停。看著自己的手,就像是忘記了呼吸的方法大口喘息著。
「不,不是的。我……我是……母親大人……」 嘩的一聲,有人在背後脫掉了衣服。
「旺季,我回去了。你就看著這個孩子,別讓他也追著他媽跳了下去。」那是只用一句話就能讓全世界的人低頭跪拜臣服的霸道威嚴的聲音。
旺季回頭看了看,地上只有戩華王脫掉的上衣和鞋子而已。戩華王如同褪了殼的蟬一樣跳進了池子里。或多或少有些憎恨戩華王的旺季,看著他搶先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心中有一絲不快。
小公子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像是旋風一樣走過的父親。
突然,旺季注意到從劉輝公子那緊緊攥著的拳頭縫隙,有細長的紫藤色流蘇垂下來了。旺季對於這個帶子很眼熟。
「之前也……拽著帶子……斷掉了……因為我才剛剛把新的接上去就這樣了。」第六妾妃這樣說過。
感覺到了旺季的視線,劉輝公子大叫了起來,將帶子藏到了後面的手裡,異常恐怖地顫抖著。
手中就只有紫藤色的帶子而已,本來在前端連著的小菊花花紋的紅色的守護袋不見了。
在旺季眼中,不停地搖著頭顫抖著的劉輝公子,就像是在拚命找借口推脫。「不,不是的……我……是因……因為……因為母親大人,在之前就將我重要的……王兄給我的玉手環……生氣了……就扔到了……那個池子里……」
旺季曾做過很多關於司法的官職,積累了不少審問的經驗。他感覺到自己正在盡量控制臉色的變化。然後他說:「這樣啊,那真是很難過啊」
「是嗎。我……之前的日子我也是渾身都覺得好痛。清苑兄長不在了……其他的兄長們就來了……暴打了我一頓。到了今天早上,還是依然感覺得到痛,甚至比昨天還厲害呢?」
旺季很隨意地將戩華王脫下的厚厚的上裝給他披了上去,這樣顫抖著的公子就被暖洋洋地包起來了。除了這一點,也是為了不看到那些淤青。就好像是這股溫暖將他心中的冰融解掉了一般,慢慢地公子的眼中就滿是淚水了。
「所以,覺得很痛,就去了母親大人那裡,在角落裡安靜地待著,母親大人並沒有太生氣。而且她說,一大早,會有客人來,所以在那裡玩會兒也行。」
客人。旺季稍稍地揚了一下眉——果然,所謂有話要說,應該就是關於她自己,或是這個公子的事情了吧。
「母親大人……說要去化妝,就去了隔壁……我……看到桌子上有母親大人很重要的守護符……就想拿起來看一下……然後,就聽到了十分大聲的尖叫……」 悲鳴?只是碰了一下守護符就尖叫的話,也實在太過神經質了。
「母親大人……帶著很嚴肅的表情走了進來……嗯,那個,不是母親大人……那,那樣的表情……不是。不是母親大人……大叫著,越走越近了,我,非常的……害……害……害怕。」 噗通,響起了水聲。
「然後,為了不讓她再接近,就扯下了守護符,扔到池子里去了是嗎?」 旺季的後背升起了一股寒意。
「旺季。是溺斃的屍體。已經太晚了。把孩子的眼睛遮上吧,不然可能會被嚇得癱倒在地上哦。」
真是的,對於自己的妻子和最小的兒子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旺季有些窩火。雖然按照他說的去做有些讓人不爽,然而想是這麼想,可這確實不是能給劉輝公子看到。
旺季將戩華的上衣鋪開,然後將公子完全地包裹起來,然後緊緊地把他抱到了胸前。公子因為受到了驚嚇,縮成一團,馬上環抱住了旺季的脖子。
「喂,旺季。我的上衣可是一件都不剩了。要是我凍死了要怎麼辦啊?」
「就當做是在泡溫泉就好了。熱氣都冒出來了,感覺不是挺好的嘛。」
「冒出來的是寒氣,混蛋!」
戩華王呼出的氣已經都變成了白氣,但是在快要結冰的池水裡泡著卻絲毫沒有顫抖。真的像是在泡溫泉一樣,看著更讓人生氣。戩華就是無論做什麼都能激起旺季的怒氣的男人。
「想要穿衣服的話,就自己去找一件吧。不過很遺憾不管你再怎麼大叫,這裡估計是不會有人來的。因為剛才已經讓御史台把人都趕開了。」
「是為了讓你和第六妾妃見面吧。」
旺季盯著看這個從池裡爬出來身上還滴著水的戩華王。旺季成為了御史台長官後,就制實施了徹底的情報控制,關於這次會面也是,應該沒有外人知道才對。但是戩華王卻完全沒有被影響。
旺季看到戩華王的左手腕下面有什麼東西跟著滑上來。一開始像在水面漂浮的黑色水藻一樣的東西,然後就可以時不時從水面上看到那不吉利的泛藍的皮膚和衣服。戩華王很奇怪地在那裡一點點地扯著那水藻一樣的東西。
越過戩華王的肩頭,旺季看見了某人的屍體。煞白泛藍的手腳漸
當屍體被完全拉上來的時候,戩華將第六妾妃臉上纏得到處都是的黑髮十分仔細地撥開了。恐怕這是這個女子生前朝思暮想也不可能有的,僅有一次的溫柔愛撫。
戩華王原來也有這樣的一面。很隨意就能決定一個人生死的戩華王,唯獨沒有「偶爾的溫柔」這種東西。但是相對的,要是只有一次的話隨便要什麼都可以無條件地給,就像戩華偶爾救了自己和這個公子一樣。這個可憐的第六妾妃,生前一直希望可以讓戩華所有的溫柔愛撫都加在自己的身上,卻在死後才接受到。
戩華是比誰都涼薄的男人。旺季一邊將公子抱在懷裡,一邊等著戩華。
「我就是對於你這一點很討厭。總是以自己的標準去選什麼……」 戩華任水從發梢滴滴答答地滴落,臉上還帶著淡淡的微笑。真是如冰一般冷冽的美貌。
「是嗎?我覺得你比我還要更加殘忍冷酷呢。不斷地給予絕望的人以希望一路走到現在……」
戩華站了起來,向旺季走過來。如果說孫陵王像百獸之王的話,戩華就是變成人形的鬼魅了。要是被抓住的話,就會墜跌到黑暗裡。
旺季把下巴一下子抬了起來,紋絲不動。
戩華哈哈大笑,好像覺得沒有逃走的旺季很有趣。
「你總是看著別的什麼東西,對於伸來的手,就一把抓住。第六妾妃也好,這個打糕也好。對誰都是公平平等。我並不討厭啊,但是每次那個傢伙都逃走了,那不是沒有回報嗎?」
戩華伸出手指,解開了旺季披著的厚厚外套的繩結。接下來,從旺季那裡用力地將外套剝了下來,好像是自己的衣服一般隨隨便便地披到身上擦乾頭髮。
旺季雖然被搶走了外套覺得身上有點冷,但是也不會向他要回來,畢竟是自己讓他自己去想辦法解決的。於是自己只能擺出一副不爽的表情,懨懨地忍耐著。直接抱著暖爐也很暖和啊。不對,旺季回過神來。弄錯了。要是父親的話比起旺季的外套還是應該會選抱著孩子當暖爐吧。
「話說旺季,你看看妾妃的臉,有個很有趣的謎團解開了。」
「臉?」
為了不讓小公子看到就用戩華的上衣重新包緊,看到那張臉的旺季瞪大了眼睛。
一半的臉已經爛得不成樣子,皮膚都開始剝落,可以看到紅色的肉了。而另外一半卻還是美麗漂亮的樣子,這樣反而顯得更加醜陋。幾乎都看不到她一直自傲的絢爛美貌了。
這不是母親。那樣的臉,不對。劉輝公子是這麼說的。但是他一次也沒說過那是生氣的臉。
正要去化妝的第六妾妃。突然大叫起來。因為自己的臉開始潰爛
——有誰在第六妾妃的化妝品里放進劇毒……
她的手指里還纏著紫藤色的編織繩的碎片,那前端就連著被弄髒的守護符。扯開的地方露出的細絲,和公子握著的是一樣的紫藤色。
剛才戩華說了什麼?
「這樣,就以為她不會再走過來了,所以就扯斷了守護符扔進池子是嗎?」 旺季的全身冒出了冷汗,低頭看著他抱著的這個小東西。
「人還是贏不了本性。」戩華笑著,將遮蔽著兒子的外套拉掉,然後像是抓小貓一樣把兒子從旺季那裡給提溜了起來,再隨意地一放。他的身體正好將第六妾妃的屍體遮住了,不知是有考慮過,還是恰好成了這樣。
公子就這樣茫然地坐在地上,茫然地看著這個不知道是誰的男人。
「要殺了母親嗎?」
公子身子一震,下巴也抖了一抖。旺季汗毛豎起,他到底在說什麼?
「沒關係。我也殺了礙事的雙親,然後繼承王位。果然是我的兒子。別吃驚,就是該這麼做。」
「戩華!!」
公子搖了搖頭,臉慢慢地皺成了一團。 「不,不對……我,我……殺死母親什麼的……」
「那你剛才不是阻止了為了救你母親而趕來的旺季嗎?」
公子震了一下。不管怎樣,要說到達那個地方的時間,旺季和戩
在戩華的視線里,有個痣或淤青都完全顯露在外面的幼小身影。似乎為了逃避這一切都被看穿的目光,幼小的公子將衣服都拉在一起隱藏傷疤,嘴上只是否認。
「你也差不多就閉嘴吧,戩華。」
「這是事實。雖然不能活得足夠聰明,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她不是一個沒有腦子的女人。正常的時候她就應該要有自己說不定會被兒子殺掉的自覺。」
這也有可能。但是交給旺季的最後的信,那沒有說出來的事情—
—有可能。
突然,旺季想到,戩華王不會是一直潛在水裡,等到第六妾妃死後都一直在旁邊看著吧。
只有一次的話,不管什麼條件都可以給。多半是死——優雅的終結。第六妾妃實現了真正的願望。
這是和旺季完全相反的做法。每當發現到這樣之後,旺季就會覺得頭暈腦脹。
幼小的公子發出了怪異的喘氣聲,似乎意識也開始有些錯亂。旺季急忙拉起了公子。然後嗖的一下子,某個有有著從臉龐一直延伸到到脖子的刀疤的男子進來了。看到他,旺季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貘從第一次征戰開始就一直伴他左右,是可信賴的人。貘看了看情況,馬上就將看守的御史們叫了過來。旺季將幼小的公子抱起來的同時,對御史們下達了搜查第六妾妃的寢宮以及進行屍檢的指示。
「旺季……」旺季剛剛想要轉身離開,戩華王就把他給叫住了,身上還隨意地搭著旺季的外套。
「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無法割捨這腐爛的前朝和後宮,磨磨蹭蹭地留在這裡,為了見第六妾妃放過了獵物……這樣的話有可能會被反戈一擊哦。」
旺季慢慢地回過頭來,眼中一片冰冷。旺季原本就五官端正,再加上這冷冽的表情,一下子就變成了鮮烈地奪走所有目光的美貌。戩華王很喜歡剛才那一剎那的表情。這是明明很冰冷,但是碰到的話很可能就會被灼傷的對比強烈的表情。
「那麼戩華,你已經變了嗎……」
戩華王無意識地歪頭想了一下,應該是明白了旺季想要說的東西。
朝廷又開始充斥著權謀和手段。充滿了腐臭的大業時代的味道又出來了。但是戩華卻視而不見,旺季也不知在何處自我放逐著。
「現在的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像是以前一樣,對於眼前的瑣碎小事全部都一腳踩爛,把那些小蟲子一掃而光,讓堆得如山一般的白骨發出嘎啦嘎啦的聲音,然後向著某處走去不就好了?現在的你雖然在那裡,卻什麼都不做,只是在後宮遊盪著……」
他曾是渾身包裹著黑暗的火焰,殲滅了旺季他們整個部族的妖公子。在最後的貴陽完全包圍戰的時候卻放了旺季啊,陵王等出擊作戰的兵將們一條生路。然而對於只知道顫抖著祈求饒命的先王和貴族官吏們,他一個不留地斬殺殆盡,登上了王位。他愛憎分明,不喜歡的人就統統殺掉。
他用骷髏鋪就了自己的道路,支配了所有的一切。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但他確實是在向著某處走去。如果現在才來說是為了王位什麼的,這樣平庸的想法是很難被原諒的。要是他現在真的變成這樣的話……
他模仿戩華的口吻這樣說著:「你是不是這樣想的呢:『因為覺得很煩躁很不爽啊。怎麼會到現在這樣了。那些大臣一個個假裝很正經,理所當然地說著堂而皇之的話,逆耳忠言什麼的,輪得到他們來說嗎?不管我怎麼錯都好,都不是他們要知道的。是啊,這真是多餘的關心啊。要是和你變成一樣的話,我寧願所有的一切都向相反而去』」
旺季將一切都吐露了出來。聽到這如同嗜血狂魔的口吻,御史們都十分驚恐。
戩華很認真地看著旺季,像是在檢視這個世上唯一的珍寶一般。總覺得有點奇怪,然後微微地笑了,憤怒和氣惱氣惱一掃而光。對於旺季能洞察自己的心思這種事,戩華總覺得很生氣。
他簡潔地回道:「是因為還有想看的東西。」
「想的看東西?」
旺季第一次表現出了在意,而戩華也沒有打算再多說什麼。 「旺季,你不願去接近小孩子是很聰明的做法。很難的啊。特別是這個人,俘獲人心是他的拿手好戲。這是他在後宮裡生存的技能。你要好好磨練一下啊,要是妨礙到你的話就把他殺掉吧。」對著自己的兒子,戩華說出了這樣的話。
「不要隨便地安慰別人。就算你把自己的所有東西都給別人了,別人還是會滿臉微笑著繼續向你乞求什麼的。為了要填上自己的空洞什麼都做得出來哦,但是他卻什麼都不會給你,反正你不給也會有其他人給。要是你肯全部給予的話,那就另說了,不過你是不可能這樣做的。」
「這是……」
戩華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呢,連旺季也不是很明白。
「這是要說,為了這個孩子的原因嗎。還是為了我的原因呢?」 第一次,戩華王沉默了。他被問倒了,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後一次。於是他轉身離開,看到樹上有隻烏鴉停在那裡。他一直盯著
那隻烏鴉,突然笑著說:「是啊。到了能回答的時候,就去告訴你……」 旺季的懷抱中,那個小小的物體還在微微地顫抖著。
從這之後這裡就被封鎖了,除了御史台的工作人員,嚴禁任何人進入。
但是關於第六妾妃不尋常死亡的傳言很快就在朝廷中擴散開來,為了終結流言旺季決定將其公開為病死。雖然從化妝瓶中發現了劇毒,但是到底是誰,還有怎樣把化妝品送到第六妾妃手上,無論如何都調查不出來。雖然有幾個可能的懷疑,但是卻沒有充分的證據。而且…… 真正殺了她的,可能並不是張開大網的那個誰。
第六妾妃手裡攥著的守護符與其他遺物一起擺在桌子上。守護符似乎是用孩子的外衣做成的,紅色的小菊花紋散落著,看著很可愛的花樣,現在已經被池塘里的污泥弄黑了。這個第六妾妃很珍重的守護符,本來應該留給第六公子的。但是……
旺季想到了阻止自己的公子的膽怯眼神。公子握著紫藤色的帶子,自己將他放到床上睡覺的時候才發現已經不見了,是在過來的途中掉在哪裡了吧。旺季總覺得這是故意的。公子似乎害怕著那條帶子的存在,於是哪裡故意放開了手,假裝丟掉了一樣。
旺季最終下令,將弄髒的守護符,放進了第六妾妃的靈柩里一起埋葬了。
大部分事情都處理好了之後,去到小公子的卧室看他的情況。那之後,公子發了高燒,夢囈不止,偶爾清醒過來意識也是模糊的,情緒也很不穩定。旺季想著要是公子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夢話就不好了,所以將所有的女官都排除出去,讓自己手下的人去查看情況。
旺季進了房間,眼前不禁一亮。那人有著長長的捲髮,臉的上半部帶著狐狸面具,其中透出的那雙茶色的雙眸。
「晏樹?為什麼你會在這裡?現在這個時候應該是獏和皇毅負責啊……」
「我給他們分配了一些工作,將他們打發走了~嘿嘿~我是小狐狸唷,我哄人可是很有一套的喲~」
「是把我的工作分配了給他們吧……你沒看到他正害怕到不行,嗚嗚地哭著呢。」
公子好像是要被狐妖吃掉了似的,手腳不住地顫抖,害怕得邊哭邊亂動。
「不對,好奇怪啊……我的姿色已經隨著年歲衰落了嗎……難道是……」
「你在說什麼呢。這個面具做得太過精緻了的我都覺得不舒服。脫下來。要是在夜路上出現的話肯定會認為是狐妖來的。」從以前開始晏樹就很喜歡帶著這面具,從黑暗中突然一下子冒出來感覺相當恐怖。晏樹摘下了面具,現出了一張甜美的青年的面龐。初見的時候還是個孩子而已,現在已經看起來是二十多歲的少年郎,這個時候就感覺到了年歲的增長。旺季幾年前還因為晏樹身高超過自己而偷偷地失落。就算不情願也好,自己也三十多歲了。
「我知道。旺季大人當時就是看著我這樣跳出來,給了我一個飯糰,說什麼『把這個吃了,肚子飽飽的就不要作惡,乖乖回去吧,小狐狸』啊」
「是這樣……嗎?嗯……小傢伙還在那裡嗚嗚地哭著呢。要是女兒或者悠舜在附近的話就可以叫他們哄哄他了……」
「先不說飛燕,為什麼要讓悠舜照顧他啊?」
「你們三個裡面,最像會照顧孩子的就是他了吧。皇毅永遠一副死魚眼,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說成會動的雕像。就算孩子哭了,可能 「啊,肯定會兩個人一直大眼瞪小眼,心裡想著『哭了的話,就一直等到你不哭,我忍忍忍』這個樣子,哈哈哈。」
「要是晏樹你的話肯定會是『哭了的話,就殺了你哦,給我笑』 這樣吧。所以完全排不上用場。這時候,悠舜就會微笑著』『哭了的話,就試著去止住,我能行的』這樣的感覺。」
「啊,嗯,要是旺季大人的話,會用盡一切手段去停止哭泣的
一邊微笑著,一邊用一些奇怪的葯也不一定,可能小公子就此一輩子都笑不出來了。
「誒?怎麼哭聲停止了呢,旺季大人?」
「哦?真的呢。」
袖子被什麼給拉住了。旺季低頭一看,小公子扯住自己的袖子,水汪汪的的眼睛裡貯滿了淚水。晏樹像是很不高興地吐了下舌頭,然後就像趕蒼蠅一樣地拂開了公子小小的手。雖然是很無情的行為,但是旺季因為可以向前逃開,也就沒有責備了。
小公子開始嘩嘩地流淚,一直只盯著旺季看。晏樹抱著手,帶著狐狸面具鬧著彆扭:「額,旺季大人,雖然你應該已經發現了,但是我違背了你的吩咐,當時也在那裡……」
「你果然是這樣啊,一點也不聽上司的命令……不過算了。」
這種時候,晏樹總是一副有點生氣的不可思議的表情。有時旺季會覺得,晏樹每每違背他的吩咐時,是為了要從自己這裡引出什麼似的。
「話說。我想起來了,戩華王說的事情,一個個都實現了,真讓人
生氣。大概旺季大人也就懂了一半左右,今後也會很讓人奇怪的吧!」
「我對於你現在到底在生什麼氣可是完全不了解。」
「啊……總之,我贊成不要接近這個公子……我基本上不了解這種手段。看著是人畜無害的樣子,實際上毫無自覺地做著壞事,比我的性質還要惡劣吧。就像對清苑做的那樣,假扮著好孩子,希望他可以代替母親來愛自己,這樣也就算了。為了要被愛,自己在那裡忍耐,導致周圍不會被害……可是,有光明的一半就會有黑暗的另一半的。」 黑暗的另一半,旺季也有。從初次上戰場那時開始,自己就是一半對一半了。
「比起重要的人,在危急關頭他還是會選擇保護自己,為了被愛護可以一直微笑下去。這也算是很厲害的防衛本能了,所以他十分強烈地想要有一個即便是暴露了本性也可以不必忍耐的對象。旺季大人要是對他顯露了這種跡象的話,就算完了。還是不要和他有瓜葛的比較好。」
晏樹和戩華說了一樣的話,旺季也已經心中有數了。袖子,又被什麼給拉住了。回過頭來,公子抬起頭用哭得紅腫的眼睛盯著他。
「旺季大人。你應該不是就這麼簡單就被這雙水汪汪的眼睛給綁死了吧?你不是這樣的人對吧?」
「我也不想太過接近的,這是工作,沒辦法。」
「旺季大人!」
「你……你好煩。這是工作,我也沒辦法啊。總之現在你先出去。」 空氣凍結了。晏樹不是對著旺季,而是對著在寢台上動來動去的五歲兒童死命地盯著。
「懂了。我會去的。最近這段時間你老是一副懶懶地在那裡打呵欠,但是一遇到戩華王就馬上來精神了。反正……」晏樹馬上就停住了話,帶上了狐狸面具,就好像將自己的表情給隱藏了起來。然後,像貓一樣無聲地轉身離開。
公子獃獃地還是抓著旺季的袖子不放,一恢復了清醒就開始哭,哭累了又發獃。旺季還是第一次看到有小孩子是這麼哭的。
旺季默默地抽走了袖子,然後又用手合上了小公子的眼睛,不讓他看到第六妾妃的樣子。從手心感受到了公子額頭的高熱和濕潤的淚水,然後公子又握住了旺季的袖子。
「是我,把母親大人,給害死了……」 就好像是在渴望著什麼答案一樣。
旺季還不能給公子什麼回答。他也說不清是對是錯。所以他什麼也沒說。然而公子表現出想要聽到他的答案的樣子,拽了好幾次他的袖子。
化妝瓶。扯下來的守護袋。沒有從池塘里撈出那條紫藤色帶子的戩華。第六妾妃到底是為了拿回守護符掉進了池塘,還是其實因為自己毀了容故意跳進去呢?真正的……到底是誰?已經沒有人知道到底手掌之下,子因為發熱一直在喘息,靜靜地在那裡顫抖著,像是
大概公子想要知道的剛才問題的答案吧。
戩華說是公子這麼做是為了自我保護。母妃還好好的時候,打罵就已經日益加劇。要是母妃活著從池子里爬出來的話,自己到底會怎樣?大概會更加恨自己,變本加厲地虐待自己吧——對於小孩子來說這太恐怖了。所以就做了那種事情吧。這是戩華的解答。
但是旺季有不同看法。他覺得公子並不希望母妃死掉,而是想要不去注意自己所做的事情。要是不好的事情被發現了,又會被母妃訓斥的,就想能多拖一會就拖一會,結果就是拉住了旺季的袖子,卻沒想到因為這樣導致了母妃的死亡。現在的公子內心已經亂得一塌糊塗了,他想要個答案來粘合破碎的心,有個人可以讓他依靠。旺季閉眼想道,這畢竟只是自己的假設,誰也不知道真實的情況。如果用說謊來安慰公子的確很簡單,只要將看起來最靠譜的話混進去捏造一個恰當的理由就可以了。如果是清苑公子的話應該會這麼做吧。
「母親……不在……哪裡……。不對……我朝著池塘里……噗通了一聲所以……就沉下去了」公子斷斷續續地說道。
但是他不是清苑,也不是戩華。「嗯,劉輝公子。您的母親,已經不在了。再也不能見到了。」 公子喘息著。連續短促地吸了好幾口氣。
「我把……母妃給……殺死了……」
旺季並沒有說話,只是覺得公子沒有要殺人的想法。只是比起親愛的母妃,最後還是選擇了保護自己罷了。因為已經沒有了喜歡自己和保護自己的人,因此要守護自己脆弱的心靈,就只能靠自己。晏樹說得對,公子的確有在無意識中優先考慮自己,略為陰暗的防衛本能。
然而這不該被責備。公子他不管是被打還是被罵,總還是會悄悄地跑回來第六妾妃的寢宮,只是被同意在角落待著也覺得很好。雖然害怕她會暴發卻始終沒有搬去清苑公子的寢宮,一直留在她身邊。無論對她的感情是害怕,討厭,尋求喜愛,敬愛,都是他真實的感情,都是小小的他儘力表達自己的方式。
旺季沒有對公子的問題做出任何回答。從結果來看,他可能殺死了母妃。但是……殺
「這就是,你盡全力地愛的方式了吧,劉輝公子。用你的全部…… 去愛著誰……」
旺季能感受到手掌之下,公子的睫毛在顫抖。就像是被關著的蝴蝶一般扇動著。
人還是贏不了本性,戩華王曾經這麼嘲笑過公子。
戩華是那種妨礙自己的人就算是雙親也照殺,然後踏著他們的骨頭走過去的霸王。旺季想起了他猶如幽冥火焰般的雙眸和微笑時如新月般的冰冷嘴唇。
然後就想起了姐姐死前的樣子。那個姐姐,為戩華而生,為戩華而死,也是旺家的背叛者。所有曾經愛上戩華的女子都會很不幸,大概以後也會如此。因為戩華是除了讓誰去死之外不會做任何事的男人。
雖然他依然前進著,但卻漸漸變得對什麼都不關心了。
「你在哭嗎?」公子抓住了旺季顫抖的手低聲詢問。
「不。如果你不想要成為和那個男人一樣的人,你就……一直走你的道路吧。」 旺季的聲音顯得很乾澀。這話簡直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一樣。
旺季輕哼著一段旋律,這是女兒小的時候,為了哄她而彈的曲子。他感覺到公子眨眼的速度越來越慢,不一會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的感覺。
他耐心地又等了一會兒,然後放開了手。這時,他聽到鳥拍打翅膀的聲音。
被稱為破滅的妖公子的戩華,平靜地踏過了成千上萬的屍體走到今天。就算知道在他身邊會死,愛著戩華的女子們,第六妾妃啊…… 姐姐啊……大概都曾幸福過吧。真的嗎?
「現在的你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呢?」自己曾經這樣問過戩華。他就像被第六妾妃的頭髮纏住了一般,被漸漸走下坡路的朝廷和看不到未來的世界束縛著。
旺季不得不承認,不論現在或是過去,就算戩華現在已經對很多事情漠不關心,總比不管怎麼走也沒有任何改變的自己好太多了。他又一次這麼覺得。從那之後,旺季把剩下的事情都交給部下,再也沒有來看過小公子。據報告說,公子從連續幾天的高燒恢復過來之後,關於第六妾妃出事那晚的記憶幾乎都消失了。聽到這個,旺季心裡很不是滋味。公子把記憶連同不知什麼時候消失的紫藤色的帶子,因為不想看到,不想回憶起來,就在某處丟掉了。
不能保護自己的心的話,是無法在那個後宮裡生存下來的。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雖然旺季理解,心裡卻很不好受。
晏樹說過,人有光明的一面就會有黑暗的一面。黑暗的一面猶如無底的黑色深淵,大概是因為只有自己瞄到了公子的黑暗面才會覺得不舒服。
「『一個人在給池子里的鯉魚投食』嗎……聽起來感覺好奇怪。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吧。」
「難道是那個池子嗎。好無趣的說法啊。完全不可能啊。就算是我,也沒有和旺季大人一起給鯉魚投食過。因為沒有鯉魚,下次去給麻雀撒些穀子吧。」
「你怎麼會變得這麼有對抗心呢……」
給池子里的鯉魚餵食。而且還是一個人。如果想要回想出一些什麼來,也不是完全想不起來的吧。
到底是誰殺了第六妾妃呢?其實誰也沒殺她。
那個時候,自己問了戩華為了什麼而活著。戩華的回答是,因為有想看見的東西。
為了什麼而活著。現在要是有人來問我,自己該怎麼回答呢…… 大概是「什麼都不為吧」。對於已經風燭殘年的自己,旺季在很短的一瞬感覺到了和憤怒很相似的味道。
「這就是,你用盡全力地去愛的方法嗎?劉輝公子……」
王被這句話撩起了思緒。像是從記憶的深處浮起了什麼的泡沫一般的聲音。
劉輝公子。那個聲音是這麼說的。劉輝公子。那是旺季的聲音。
大概是比遇到悠舜還要更早之前。 「喂,王。別發獃啊。飼料就只是在漏下去啊。為什麼要在這半夜裡給鯉魚餵食呢……」
「對你的外祖父怎麼繞著彎說也沒有迴音,所以就只好找他孫子來代替了。」
「不要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啊。要是飼料吃得太多,鯉魚都胖得游不了泳了該怎麼辦啊?」
「會怎麼樣呢……沉下去嗎?會沉下去的鯉魚也算是魚嗎?」
「嗯……沉下去的鯉魚……很哲學的感覺……呃,可能性相當大,但是又有些感覺不太好……」
有點異樣恐怖的胖滾滾的鯉魚。還是應該賣掉之後來充盈國庫才對,璃桜這麼想道。
聽到水花濺起的聲音,王用手撐著額。……剛才,明明應該回想起什麼才對。恍恍惚惚地在腦海中回憶起了被告知是病死的母妃其實是溺死的,屍體漂浮在水面上的畫面,然後連帶著回想起旺季的事情的感覺,但是其他的事情還沒有完全回想起來。雖然覺得是因為當時年紀還小,記性不好的原因。
感覺自己當時向池子里扔進了什麼,結果自己完全想不起來那是什麼,意味著什麼……嘛,既然想不起來,大概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一邊給鯉魚餵食,王無意識地哼起了某段旋律。他回想起清苑兄長第一次來到囈語中的自己的身邊。但是在那之前,有什麼人抱起他,把他送回了自己的寢宮。這段旋律就是那人對著啜泣著的自己唱的歌。
那人還說了些什麼,但王完全不記得了。
貌似在這些記憶中,御史台出現的次數太多了。
說不定,那是……王突然想到。胸口就變得溫暖了起來,撒出了一把飼料。
「璃桜,旺季他,還好嗎?」
突然,璃桜投食的手停了下來,眉宇之間帶著些許憂傷。
「那個,那個,王……」 「嗯?怎麼了,璃桜?」
「外祖父大人,他的……體……」
突然吹起了一陣風,王沒聽清,不解地歪了一下頭。璃桜有些欲言又止,最後小聲嘟囔了一句「沒什麼」。
王雖然依然沒聽懂,卻沒有深入地追問。
「這就是,你用盡全力地去愛的方法嗎,劉輝公子……」
王在八年前聽過同樣的話語,那是在悠舜死時,只有自己一個人
王抬頭看著夜空。突然,一顆星星映入眼中。那是一顆小小的閃耀著幽藍光輝的星星,像旺季一樣的星星。
王一邊想,一邊盯著那顆星星。那顆星星突然搖曳著,就像被風吹著的蠟燭一般。
第二章紫公子與雪夜
那是天還沒亮的時候發生的事。
王一個人在悠舜的靈柩旁蹲著,獃獃地在那裡哭著。不管是誰想要去拉起他,他都頑固地不肯離開,最後拗不過他的親信們就只好在別的房間等著他。這些事情,王還記得個大概。
不知道這樣子過了多久,突然間,咯噔,有腳步聲打破了這裡的死寂。
王一直垂著的頭忽地抬了起來,於是看到了旺季就站在那裡。真的是好久不見了。
旺季沒有說他真是太不像話了,也沒有試著將他從靈柩旁拉起來。
面對可憐兮兮流著鼻涕抽泣著的王,他也沒有像那些親信一樣安慰他。
旺季只是慢慢地繞著悠舜的靈柩走著。咯噔,咯噔,這樣輕柔的腳步聲,耳墜發出的颯颯鈴聲,優雅的衣服摩擦的聲音,這些聲音,像是送葬的音樂一般響起。這聲音如同鼓動一般,一下下地打在王的心上。然後王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旺季一邊走著,一邊自言自語道。「從以前開始……悠舜他就最喜歡黎明前黑暗的這段時間了。」 太陽和月亮都沒有升上來的時候。
當時的那個聲音和旺季的聲音很像。昏暗中的安靜的聲音。王就像是溺水的人拚命掙扎一樣,拚命想要抓住這個聲音。那個聲音似乎可以將已經崩裂的自己重新粘合起來。
旺季圍著靈柩繞著圈走著,腳步聲在靠近著王。咯噔,咯噔。就像是音樂一般。
旺季的鞋頭進入了王的視線,然後在相隔了一段距離的地方停下了。他說:「但是,已經天亮了。站起來。」就算只有一個人。
王抽泣著,吸了吸鼻子,雖然連額頭也沒有抬起來,回過神時自己已經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眼中映入的先是旺季的衣袂的一角,然後到腰帶,過了一會,終於看到了他的臉。那是看和悠舜一樣的,灰暗的瞳孔——王的心裡咯噔了一下。
記憶的箱子緩緩地打開了一條縫,有什麼回憶掉了出來。是在某個地方發出的細細的聲音,還有遠處落葉的聲音。
很久以前,孤在哪裡看到過一樣的眼神……王注視著那灰暗的雙眸。像是要被那個瞳孔吸進去一般。
「不……不成體統,還,還以為你會這麼訓斥我呢……」
「悼念一個人,有什麼不對的?」
不知怎地旺季就是一臉知道王實際上到底丟了什麼的表情。
誰都沒有真正了解到王失去了什麼。就連王自己也是一樣。千瘡百孔的心以及自己還欠缺的什麼地方。假裝著不知道而隱藏著的黑暗的一面。因為發覺到了那一面,有悠舜在就覺得會被彌補,所以覺得很安心。覺得。但悠舜將一切都奉獻出來後,自己還嫌不夠,最終悠舜連生命都給了自己。
旺季好像什麼都知道,所以才會什麼都不說。這點和悠舜很像。
和悠舜很像……王還是一副很難過的表情。似乎要表達出什麼很強烈的感情。想要和旺季多說一些什麼,比如迄今為止和誰都沒有說過的一些話。兩人之間有著巨大的鴻溝,因為太遙遠才讓人止步不前,但王想要飛躍過去,希望旺季不要走。但是嘴裡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感覺旺季要轉身走了,王深吸了幾口氣,一句話突然衝口而出:
「我把……悠舜給……殺……殺了啊!」
旺季雖然停下了腳步,但是沒有回過身來。只是稍稍抬起頭,就好像是在嘆氣一般自語著:「嗯……這就是你盡全力去愛人的方式了吧。我知道的。這種事情……」 感覺像是在說沒有辦法。
不說的話腦筋就不正常了——這就是你,盡全力愛人的方式了吧。
「即使拖著腳步也要前進,就算身上有壓得站不起來的重量也好,如果想要到達悠舜所在的地方……」
王突然抬起了頭,發現旺季要走了。自己的腿不住地抖動,站在旺季後面抓著他的袖子。剎那間,覺得時間好像停止了一樣,但是……
「旺季大人。時間到了……」
旺季對著靠在門扉上的凌晏樹點了點頭,冷冷地將袖子給抽出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就這麼撇下了孤零零的王。
從這之後,旺季一直對王避而不見,就這樣過了八年的時光。說不定就是從那時開始,王和親信之間,開始有了一些偏離與不合。連續幾天,天氣都異常地寒冷,可以感覺到冬天的腳步越來越近了。
「旺季大人,這是今天的葯。因為您得了風寒,早起去照顧馬兒的事就別去了吧。」晏樹端著葯說道。
「你是啰啰嗦嗦的小姑子嗎?」旺季從露台看出去,突然在庭院的角落裡看到了葉子都掉光了,看起來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梨樹。看著那個,旺季想起了悠舜。
李花是悠舜故鄉的白色小花。悠舜明明說過很討厭李花,不知為何選了有李樹的庵堂,於是旺季在自己的官邸里試著種了李樹。種了之後,因為旺季來到庵堂和悠舜一起找春天,悠舜說是要作為回禮,正好在李花開放的時候大搖大擺地來到了旺季的官邸。想到這裡,旺季稍稍笑了一下。這是他由始至終只是為了悠舜而種的,唯一一棵李樹。
看著在悠舜的靈柩旁獃獃地站著的那個王,旺季突然想起了戩華死的時候的事情。
看到戩華的靈柩的時候,旺季沒有哭成那個樣子。
王說是自己殺掉悠舜的,和第六妾妃那次一樣的話。旺季也是用同樣的話回答了。但是其中的內涵已經有一半不同了。那是當時王自己盡全力對悠舜表達愛的方式,這是肯定的。為了埋葬掉滿是空洞的自己的心,所以就覺得是自己殺了悠舜。這句話一半是對的,另一半是錯的。
悠舜也曾試著想要去傳遞些什麼,大概王沒能理解。
總有一天,有個人會來教他的,這天總會來到的吧。當然旺季是一點教的興趣都沒有。
我殺了他,嗎……當時見到靈柩的他有著深深的喪失無法測量清楚的喪失感……這種感覺,旺季也曾有過。
即便這樣,他和以前的旺季是不一樣的。
「說起來,以前悠舜曾經說過『要不去隱居吧』這樣的話……」 倒好了吃藥用的熱水,晏樹一副奇怪的表情:「悠舜說過?我不知道啊……啊,知道了。是在第六妾妃死了之後嗎?」
「對哦。你帶著狐狸的面具出去了之後,有一年多沒有回來了, 「就算消失了一年以上,旺季大人也完全都沒有來追查過我啊。不管離家出走幾次,也沒有一次問過我理由……現在也是,為什麼從朝廷回來,一次也沒問過。」 晏樹笑著,唰地一聲,把一包葯倒進了熱水裡泡開。這包葯和之
「所以啊,我才特別想要把一切都給結束掉呢……給,葯湯。」 即使和之前喝的完全不同顏色的葯湯,旺季也是什麼都不問就喝掉了。那苦味能讓舌頭髮麻。
「要不去隱居吧,這樣啊……旺季大人完全不聽我們三人說的話,對於清苑一派還是再等等看吧,我們那樣的懇求,但是您還是出手了。」 旺季有些歉疚地喝著葯湯。在庵里悠舜會那麼說,也正是因為這件事。
「就這樣讓清苑隨便去搞吧,你和我要不一起去隱居吧」,他是這麼說的。在第六妾妃死後,想要一下子肅清清苑一派的念頭被悠舜看穿之後,悠舜給了這個忠告,但是旺季沒有聽他的話。
幾個月後,作為「回禮」,悠舜來邀請他去看李花。然後,很難得地,悠舜又對旺季提出了一個請求。「拜託你了,至少也等到我通過了國試之後,旺季大人。」
對於旺季做的事很少有意見的悠舜竟然兩次出言阻止,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那時阻止旺季的,不只有悠舜。可以說是除了自己,全部人都在阻止。就連貘也搞出一堆意義不明的理由來阻止,什麼因為黃曆上日子不好,所以要往後延期等等。
當時,被稱為年輕輩的第一名坐上御史大夫位置的旺季,雖然時不時就會和戩華髮生衝突,所以被視為危險分子,但是即便這樣有事沒事就鬧騰一下,可是看看朝廷的勢力版圖,就知道旺季派還只是一股小勢力罷了。
另一邊的清苑一派——有些官員從心裡這麼期待著——光是不選太子而特地選了清苑公子,僅這點就可以知道他們是何等狡猾的人,表面裝成穩健派,其實忠義心比紙片還要薄,都是一群滴水不漏的奸臣啊。這些老狐狸聚集在清苑公子的周圍,暗地裡爭權奪利,互相算計,不去關注地方民生,而是在中央肆意妄為。如果這個時候出馬收拾,是最有效果的。但是依照周圍的諫言,當時旺季與他們的實力懸殊,實在是太過勉強,而且危機重重。
「要不去隱居吧」是嗎……旺季對於那些諫言一句也沒有聽進去。雖然自己也覺得有些太過固執了。
可能會變得越來越過分……戩華王還是依舊將後宮之事丟在一邊不管。從第六妾妃的死之中感覺到的東西,漸漸地開始積蓄起來,感覺快要爆發了。
旺季有時候也會發生這種情況。明明就很明白,但是在那一剎那就依循著風暴一般的感情而行動。失敗也多在這種時候。
儘管,感情會如同煙花一般散去。即便已經是放棄了,但做的時候確實有一種讓人難忘的火熱的感覺。
在白骨皚皚的大地上,無論何時都可以去馳騁一番的那種熱情……現在早已失去的感覺。
結果,旺季還是沒能等到悠舜及第的那個時候。那時候旺季隻身一人,就和母妃死了,唯一關心他的兄長因罪流放的小公子一樣。
葯湯的苦味讓舌頭髮麻,明明喝了葯湯,旺季卻『咳』地咳嗽了一聲。
那時候,清苑公子在劉輝公子眼前被捕,而逮捕他的人,正是旺季。
那一天,自從第六妾妃死後,旺季第一次出現在一個人玩著的劉輝公子面前。
劉輝公子看著旺季,卻只是一副第一次見到他的表情。有點怕生但一直微笑著,知道自己沒有被拒絕,天真而小心翼翼地一點點靠過去。很久之前見過的大人的臉,幼兒就算完全不記得也不奇怪。但是說是忘記了,不如說是故意忘掉了。旺季倒是還記得公子手臂上深深淺淺的傷痕,現在還沒有完全消失掉。
比起之前最後見到的時候,小公子的表情豐富多了,人也圓潤漂亮了。這些肯定都是清苑的功勞,這個小公子就是他僅剩的良心。
在等清苑的這段時間,旺季一臉不知情地和他一起畫畫,玩沙包。劉輝公子是個很可愛,也很有禮貌的孩子。雖有些偷偷看人臉色的動作,但是對旺季來說已經非常可愛了。剛收養時候晏樹和悠舜,甚至是皇毅的時候,他們都反抗過旺季,天天琢磨著怎麼惹他生氣,回想起來,自己也曾把他們棄置一邊或對他們火冒三丈。這三個人和好孩子差得很遠,反倒像是群棘手的小動物。
眼前這個公子,卻好像是為了迎合誰的喜好,小心翼翼地做出來的一個乖乖的人偶。
正在畫著鈴蘭的公子,突然抬頭對上了旺季奇怪的眼神,顯出了一點害怕的神情。就好像是一直以來沒有被人發現的黑暗的一面,在被人發現的瞬間正好自己就站在一旁看到了的感覺。
「我……有何處不周,沒有做好嗎?」
旺季驚呆了。五歲的孩子知道什麼叫「有何處不周」嗎?
「這樣總是配合著別人,這點我覺得不好。真的要是喜歡畫畫的話,就不要在意我,埋頭在畫畫上才對。你難道沒有什麼真正想做的事嗎?」 劉輝公子張著嘴沒出聲,看著畫好的鈴蘭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那個……不……」
旺季沉默著。劉輝公子,還等著旺季說些話,遞個台階給他,他好就坡下驢地回答,可是旺季就是一句話都沒有,光是這麼等著他回答。
「那個,骰子遊戲……什麼的……那個……喜歡嗎……?」
「我是在問你你想要做的事情是什麼。」
劉輝公子可憐兮兮地站在那裡顫抖著,就好像旺季在欺負他的感覺。
比耐性還是旺季的更好。劉輝公子感覺是將所有旺季可能覺得好的答案都想了一遍,還是找不到答案,似乎只能實話實說了。於是公子像是放棄了抵抗一樣,用小的不能再小的聲音說。「爬樹……我想玩一次。那棵,最大的樹……」
那是長在附近的一棵連大人也望不到頂的大橡樹,要是野孩子的話肯定會比著看誰爬的高,很讓大人覺得擔心吧。原來如此,旺季想著。那麼高的樹,不用想就知道,對於小公子過度保護的清苑公子是不會讓他去爬的吧。
旺季就把劉輝公子像是包袱一樣夾在腋下,然後帶到樹下托著他的屁股。
「你能爬多高就爬上去試試。我就在下面。不要往下看就只要朝上看就行。」
「誒,誒!?那個,但是……」
「不爬的話就放你下來咯。清苑公子也已經回來了呢……」
這是真的。約好是玩到清苑回來。對旺季來說也是個麻煩,他不爬的話反而省事。旺季拉了拉他的衣服,但是公子沒下來。就像是蟬一樣黏在樹上。
「爬,爬,我爬。」
劉輝公子一開始還小心翼翼,但是一會兒就放開地爬起來了。遇到危險的時候,旺季就很自然地用手或肩膀撐他一下,但是他完全沒有在意這些。還有一點就要爬到樹頂了,劉輝公子喘著粗氣,這時才想起來要往下看。結果因為太高了,連叫都叫不出聲音,嚇得魂飛魄散了。
旺季馬上從下面追上來,一言不發地直接把緊緊抱著樹榦的劉輝公子拉了下來,往兩個人坐上去也不會斷的粗壯樹枝一起慢慢滑過去。旺季還玩性十足地將在下面扯下的草葉拿來當笛子吹。公子抬頭看著他,於是他也給了公子一片草葉,公子看著他也模仿他吹了起來,可是出來的聲音卻很奇怪。
然後兩個人並肩在那裡看風景。公子不知道在想著什麼,一個勁地沉默,旺季反正是無所謂怎樣都好。從那裡看出去城市街道就像是圍棋棋盤一樣。
眼前的王都十分漂亮,雖然有些地方還有欠缺,但無疑正在發展完善著。
以前,可不同。
好幾次被捲入戰火之中,王位幾度易主,那個時候官吏和貴族之間鬥爭不斷,街上到處都是堆積如山的屍體和瓦礫碎片。國家機能基本喪失殆盡,處在半崩潰狀態,就好像是身負重傷快死了,被遺棄了的老婆婆。人們的內心和這城市一樣,都被侵蝕得千瘡百孔,就好像被蟲子蛀空了一樣在慢慢死去。
貴陽完全包圍戰前,看著這幅太過凄慘的景象,旺季能做的也僅是駐足一觀而已……旺季他什麼也做不到,除了將王都拱手相讓給戩剎那間,旺季的表情有些扭曲。有什麼不同了。和那個什麼也不能做的時候相比,現在有什麼不一樣呢?鐘聲響起了,到了清苑該來探望小公子的時候了。然後旺季發現
「要回去了嗎……」旺季念叨著,然後抱著公子回到了地面。
「看到了有趣的風景啊,劉輝公子。你覺得開心嗎?」
公子雖然有些扭扭捏捏,但還是用細得像蚊子的聲音拜託道:…… 那個,對兄長,我爬樹的事情可不可以不要說啊?會,惹他生氣的……」 旺季低頭看著公子。原來結果還是什麼也沒有改變啊。這個公子,只要想要被愛的人在身邊,就會一直完全配合對方的喜好,重塑自己。所以,儘管旺季做出了一些動作,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
腦海里,戩華的臉一閃而過。第六妾妃死後,還是一樣對一切毫不關心的王。是的,旺季無論再怎麼拚命地奔走,還是什麼都改變不了。
旺季撇著嘴,冷冷地說道:「知道了。那麼,等清苑公子來之前,去玩丟沙包吧。」
公子馬上低下頭,做出似乎犯了大錯的表情,但只是維持到深愛的清苑公子到來為止。聽到了清苑公子的腳步聲,公子馬上又變成了可愛天真的笑臉,向他報告自己今天玩了沙包畫了畫。旺季則是一副局外人的樣子聽著這些話。
現實就是這樣,把理想和現實分開來看就會變得比較好過。然而還是,不想放棄,想要擁有夢想。還有,曾經想過的……自己也能改變什麼。
旺季看著沒有葉子光禿禿的梨樹。那個時候,無論是誰,都說為什麼這麼急呢。
其實是……那個時候,和公子一起在樹上並肩坐著,看到了那個光景的緣故吧。
那是沒有欠缺的城市街道。雖然還未完成最後的布局,但是充滿了力量和希望,如同血管在搏動著。與那個曾經沒有一處完整的地方,像是個殘破的棋盤一樣荒廢的貴陽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那是旺季長久以來想要建立的世界,但完成這事的不是旺季。
曾經像是瀕死的老婆婆一樣的那個都城——那個國家,竟然重生到這樣的地步。
然而這時戩華和黑髮的……旺季突然感覺頭腦一陣眩暈。那個是誰呢?
但是那個時候的戩華,就像是把後宮拋在腦後,一副完全不知道朝廷的權勢紛爭的樣子,就這麼放著完全沒有要插手的意思。當然對於政務一直沒有放鬆過。
誰也不會說戩華變了。但是在旺季的眼裡,戩華和以前相比,完全是兩個人了。
曾經在用堆滿了骷髏的道路上奔跑著,只要是妨礙自己的,不順眼的都統統消滅掉,一直闖到今天。以壓倒性的力量和頭腦統治著國家,從根基上重築彩雲國的妖公子。當時的朝廷里要是有一些想耍滑頭的傢伙囂張跋扈的話,沒等他站穩腳跟,肯定會因為戩華王覺得他太煩然後就把他斬殺了。
但是,不知從何時起,戩華王什麼都不幹了,也不再前進了。這個世界和戩華一起,慢慢地停了下來,慢慢地走著下坡路,誰也阻止不了。
看到這幅景象,旺季只能一個人生悶氣,對於周圍的建議也充耳不聞,就對清苑一派出手了。結果,被逼下台的,反而是旺季。
噔的一聲,旺季隨意撥弄了一下琴弦。將清苑判了流放罪之後的一段時間,旺季偶爾會去後宮彈一下琴。
然後他發現了為了尋找兄長,開始在後宮中如同幽靈般徘徊著的小公子。小公子偶爾會在角落裡蜷著身子蹲著,看起來就像是一堆髒兮兮的抹布堆在了一起。蓬鬆的頭髮還可以讓人勉強辨認出是個孩子,但是那像是破爛抹布團扭動著走起來的樣子,簡直就像是誰的影子被單獨的剝離出來了一般獃滯,沒有內心,只是為了追尋不知消失在何方的本體而漫無目的地遊盪著。
這時已經是深夜了,旺季從旁邊房間里找出了已經布滿了灰塵的琴,第一次撥弄起來。明明就算被戩華王命令了也固執地不肯彈,理由就連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只是明白這不是為了贖罪什麼的。過了一會,旺季就聽到了抽泣的聲音,那是撕心裂肺的慟哭。
雖然是完全迎合他人喜好的公子,但是這真實的哭聲,第一次打動了旺季。雖然沒有內疚,但是自己確實從那個公子身上奪走了心和親愛的兄長,這是不得不承認的。
漸漸地哭聲停下了,旺季輕手輕腳地去看了看,原來小公子在迴廊的角落睡著了。在冰冷的走廊里寂寞地團成一團,像是誰丟棄的毛毯一樣。臉上露出了天真的,孤獨的,一邊哭一邊在尋找著什麼的神情。看到這個表情,旺季第一次感覺看到了這個公子的真正的樣子。只要有對方在旁邊,馬上就會迎合的公子,說不定只有在這樣的寂寞的場合,才能展現出真正的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旺季也不知道。
這個時候,旺季才拉近了迄今為止的距離,將公子抱起來帶到了卧室里。
這之後極少來後宮的幾次,旺季總是在第六妾妃寢宮的附近,或者選擇離小公子徘徊的地方不遠的地方彈起了琴。但是有感覺到有人靠近的話,手就停了。
就算在後宮遇到了小公子,他也不會接近,對旺季表達溫柔。這點對旺季來說也是謎。
「我想了想,和現在也沒有太多改變……」
就算一封回信都沒有卻完全不氣餒,也許是因為已經習慣那樣了吧。王還是以前那樣,是為了完全配合對方喜好而創造出來的公子。旺季會想要靠近他,會在意他,回想起來似乎都是在他『不是那個樣子』的時候,在悠舜的靈柩邊啜泣的時候也是。
「所以不要沒事就跑到那邊去啊……」在旁邊削著蘋果皮的晏樹,對於旺季的自言自語都看穿了一般,小聲地說道。
可能就是這樣……旺季沉默著,用牙籤插著蘋果,咔嘰地咬了一口。然後他突然有些心血來潮,撫弄著久未觸碰的琴,彈起了「蒼遙姬」。
突然,在御書房的王抬起頭,一臉快要跳起來的表情,把剛進來的璃桜嚇了一跳。
「哇?!怎,怎麼了…… 是聞到了蘋果的味道了嗎?」
「蘋果?……啊,果然是又酸又甜的蘋果的味道啊。」 「啊。是外祖父喜歡的蘋果的味道。回鄉的時候分給我的。這個絕對不能做鯉魚的餌料啊。我是拿回來給女官還有景宰相分的……」 璃桜感覺到了王的視線,嘆了口氣。對面是一副十分想要的表情。雖然是貴重的蘋果,但是還是很不舍地拿出了一個分給他。酸味很重,璃桜也很喜歡吃,本打算是珍藏起來的。
「就只分你一半啊……那剛才在那裡四處張望,是在幹嗎啊?」
「覺得聽到了旺季的琴聲。其實是不是悄悄地來了?就像是蘋果一樣藏起來了!」
「怎麼藏啊!不可能回來吧。外祖父大人現在……」
璃桜一下子就語塞了。把蘋果切了一半,將一半扔給了王。
「怎麼可能會來。悠舜大人那時候,雖然沒有相應的官職,還是打破禁忌走進了祥景殿,這成了外祖父大人的罪狀。收我做養子的時候,明知道鄭君十條,卻還是接受了的也是外祖父大人。外祖父大人知道自己做的意味著什麼。要是不是悠舜大人那樣的事情,他是不會再回來的。」璃桜的率直,和旺季十分的相似。
就如同璃桜所言,旺季的地位與權力一點點被剝奪,最後從朝廷中被貶謫出去的元兇就是自己。很久以前他就不再踏入朝廷了,現在更是王叫他回朝廷來都不可能了。
王默默地啃著半個蘋果,蘋果酸的讓人想哭——旺季不會再來了。
「對不起。我……有點說的太過了……」
「不用道歉。事實就是如此……」
旺季沒有打算要再見面。自己只是這樣靜靜地等著,也不會有什麼事發生。
「我今天就要出城去了。估計會有一段時間見不到了。」璃桜說。
突然,王想起了下雪的那個晚上。那個時候的旺季說過要回來。但是這次就……胸口覺得壓得難受。剛才以為的旺季的琴聲,是蒼瑤姬——離別之曲。
要彈奏這種琴實在是極難的,就算是宮裡的樂官們也是彈一曲就叫苦不迭。但是王曾有幸聽到過一次。在很久以前的一個雪夜裡,在空無一人的後宮聽到了。道路兩邊的燈籠不時飄散出紅紅的火星,年幼的王和隨著燈光伸長縮短的影子追著那飄搖而來的樂音忘我地走著。直到今天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的一夜。誰也不知道那天夜裡遇到了什麼。如果去問慧茄,也許他會告訴你,但那答案只是照本宣科,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大概,慧茄是故意不把旺季的事情告訴王的。只要談到關於旺季的事,慧茄就三緘其口。所以那個雪夜發生的事情,應該是不能從慧茄那裡問出來了。
那個下雪的夜晚,旺季確實說過:「和我一起走。離開這座城,拋棄所有的一切,你想要和我一起走嗎?」
自己的回答是:「現在還不能走。但是你會等我嗎?」對於這麼說的自己,旺季馬上,回答了什麼。
強烈的夜風吹拂著,「紫裝束」伴著大粒的雪花狂舞。因為這個風的緣故,劉輝沒有聽清楚旺季回答了什麼。那之後旺季就離城而去,一直——直到永遠,都不會回來了吧。
嗖地一下,王閉上了眼睛,咬了一口蘋果。想著那握不到的手和沒聽到的回答。
「你想要和我一起走嗎?」
那晚,旺季穿著「紫裝束」,可能是他最後的一點堅持也說不定。
本來呼聲就很高的清苑公子被他拉下來之後,旺季就已經等於和整個朝廷作對了。特別是其他的公子和親族們危機感都非常高,很快就聯合起來要排除旺季。將清苑逮捕的一年後,由於沒有聽部下們的再三諫言而盲目行動,導致獵物的一半還沒到手,自己就被迫逃走了。旺季的左膀右臂們也一個個都遭到了打擊,相繼不可思議地的被貶謫,被謀殺或離奇死亡。
親近的貴族和官吏都對旺季唯恐避之而不及。陵王也被貶謫到了地方上,被視為自己的後繼者的皇毅也幾度遭到暗殺,但是還是固執地黏在旺季身邊不肯離開。
可是就連女兒飛燕也遭到了襲擊。到了這樣的地步,旺季也不得不認輸,將皇毅從侍御史降格到了監察御史,和飛燕一起強行逃離到地方上。不這樣做的話遲早會被謀殺的吧。那個時候,和影子一樣待在自己身邊的,就只有從一開始就跟著自己身邊的貘而已了。
從很早以前,各地的屬下和友人就紛紛送來勸他儘早離開王都的書信——地方是旺季的陣地,現在從中央離開,在地方等到熱度過去再說。
確實,趕緊捨棄掉一日不如一日的朝廷,任憑它腐敗下去就好了。旺季要是不在了,朝廷肯定會開始同伴相殘,這是很簡單的事。
但是,旺季沒有離開貴陽。就像是被縫在了王都動不了的樣子,一直做著沒有用處的事情。一天天過去了,只是在浪費時間罷了。拖拖拉拉,終於到了今天。然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逃到地方,然後呢?旺季感覺到現在為止從來沒有感受過的無盡的空虛和徒勞。
就像戩華對一切都漸漸失去了興趣一樣,旺季的心也是,突然就好像少了一塊。到現在經歷過幾次的貶謫,看過幾次荒涼的景象,一次都沒有這樣,心少了一塊似的樣子。
已經……因為像是拖著影子在走,透出一股有氣無力的頹廢感。聽著越來越近的終結的腳步聲,卻連逃走的念頭都沒有了。與其說是破罐破摔,可能就是太累了,不想再走了而已。想要將所有一切都結束,變得輕鬆。
所以那個晚上,一個人去往後宮,到底會發生什麼,旺季早已心知肚明。
他帶上了紫裝束和愛用的蒼劍,還有小小的桐制的琴。旺季能稱得上所有物的東西,並沒有多少,那其中的僅有一個,就是琴了。稍一撥弄,人就一定會慢慢聚集過來。旺季很喜歡看著他們聚集,雖然自己也不明白原因,在軍中卻常常被要求演奏。不管是怎麼樣的硬漢子,只有琴一彈就馬上安分了下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將自己的寶箱裡面所有的東西全都帶走,大概,東西也就只有這麼多了吧。
那晚氣溫驟降,一下子就冷得不像話。已經不像是晚秋了,反而像是凜冬。
自己在做什麼,已經不可能被屬下阻止了。回到御史台的時候,屬下都已經不在了。到最後還留在身邊的僅有的少數御史們也被一個不留地因為被誣告而拘禁在刑部了。然後對於自己也被三省六部的正副長官全員一致彈劾,彈劾書已經提交給了王和宰相。這些他都已經知道了。
旺季朝著白天也沒有什麼人的偏僻的四角亭走去。通往後宮的門扉,就像是在說「請進」一般一個不少地全都敞開著,甚至連個門衛都沒有。穿過門往內廷信步而行,全副武裝的旺季卻連個上來對他進行責問的巡邏士兵都沒有。而且再往裡走,可以看到燈火一個個地熄滅,人影就這樣消失了。
旺季無力地耷拉著肩向著四角亭走去。在遠離後宮的這個四角亭,周圍都是六角形的柱子,還有積滿了落葉的休息用的椅子。
旺季將抱在腋下的小琴桌打開,把琴放了上去。然後,將在六角形柱子上緊貼著的一個燭台,依照順序一個個地點亮。當六個全都點亮的時候,在漆黑的夜裡,看起來就好像是四角亭是孤零零地浮在光線中。
在這如夢似幻的光景中,旺季感覺也變得好了點。想想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對什麼東西感到滿足過了。
抬頭仰望,新月如鉤一般在笑著。感覺自己成了獨守孤城的王,全世界就只有自己一個人。
突然,他拔出了劍。從那無華的劍鞘之中,蒼藍色的寒光一陣陣地閃現出來。旺季將它立在了旁邊。做這些事的原因,果然是因為笑著的新月嗎。
然後旺季開始彈奏最後的曲子。過了一會,相當純凈又令人懷念的鎧甲聲穿入耳中。有幾個火把將四角亭包圍了一般,四角亭周圍開始被一根根火把照亮。旺季一邊彈著琴,嘴角還是帶著嘲諷味道的微笑。
不管何時,只要一彈琴,剛才還是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就會有人突然出現。
但是今天的客人,既沒有曲著膝蓋來聆聽的可愛感覺,也不風雅。他們完全不在意琴聲,慢慢地縮小包圍圈逼近。他們沒想到旺季已經全副武裝,拔出的劍就立在旁邊。知道了這樣的情況,他們的速度稍稍有些放慢,但是還是如潮水一般涌了上去。
直到包圍圈貼到了圍住四角亭的六角柱,旺季還是一心繼續彈奏著——這個曲子,完了之後。
圍成一圈的無數火把,還有刀刃的閃光把四角亭照亮,蒼劍像是呼應一般鳴叫著。不知何處,傳來了鈴的一聲,不可思議的聲音。什麼聲音?旺季在腦中的某處感到不可思議……很久以前,好像在哪裡聽到過那樣的聲音。
回過神來,白色的雪花已經大量的洋洋洒洒地飄落了下來。自己到現在為止已經有好幾次止步不前了,不過這一次,還是拖著影子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之所以彈奏「蒼瑤姬」,是對所有一切宣告離別的送葬之曲——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從樹叢滾出了一團呆住的臟髒的小東西,旺季有些呆住了。說得明白些,就是已經完全忘記了。今夜來後宮,完全不是因為他,他的出現根本是預想之外的。說不定自己不知覺地叫了他的名字。
聽到這個的兵卒們,馬上紛紛就開始傲慢了起來。「劉輝公子…… 啊,最小的公子嘛。喂,這個傢伙不要緊的。幹掉他好了。其他的四個公子還有妾妃們,對於少一個公子只會高興吧。殺了他之後就扔進池子里去。」
「住手。劉輝公子和這裡的事情是無關的……」
雖然馬上出言制止,但卻沒有人聽得進去。就好像是要丟垃圾一般的樣子,一個兵卒拿著槍走向了公子的身邊,旺季馬上下了決斷。他無聲地將立在旁邊的蒼劍拔出來,對著最近的男人,面無表情地將他的右手掌給斬飛了,然後將掉下了的槍奪下來,深吸一口氣投射了出去,正中那個要殺公子的男人的背,一擊穿心,將他像是標本一樣釘在雨雪交加的地面上。
時間如同被凍住了一般,只留下了寂靜。
這其中只有旺季在默默地疾走著。對準拿著火把的兵卒,一個個地斬殺過去。火光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還有的看到情形不對就驚叫著跑掉了。很快這裡又是一片黑暗了,火光越來越弱,旺季的身影也溶化在黑暗之中。
終於,旺季像是回過神來似的聽到了悲鳴與怒號。在混亂之中一個人自在的穿梭驅使著,以十分習慣的手法將眼前的障礙物一一解決掉。對於一直經歷敗仗的旺季,一對多的亂斗是十分拿手的。在燈火搖晃之下的影子中,就好像只有自己是活著的一般,充滿了怪異的氣氛。
旺季的夜視能力並不弱,他可以看到獃獃地蹲在角落的劉輝公子。於是他穿過一堆人將他給撿了起來。那孩子特有的高體溫就從手上傳了過來。感受到這熱量和重量,旺季奇怪地有一種安心——活著還會動的,不是只有自己。真是拿這個公子沒辦法……
旺季抱著公子,在血沫橫飛中如同舞蹈一般利落地穿行著。他朝著公子的宮殿前進,只因為這個角落是任誰都會忘掉的一個盲點,果然如同所想得一樣,一天到晚都沒點過燈的幽靈宅邸一般的宮殿並沒有設下什麼陷阱,到了這裡總算是沒有什麼追兵的感覺了。
在迴廊那裡,旺季把追來的最後一個人斬殺掉。總算逃過一劫,旺季長長地喘了一口氣。
晦暗的深夜,雪已經積得很厚了,就如同這個看不見未來的世界。
旺季對著暖壺嘆了一口氣,把它抱在懷裡。這個寢宮就像形容的那樣,沒有火光——其實是從來沒有點過燈,只有一盞被打火石給點著了。
公子就好像沒有經歷剛才的殺戮一般,一直直勾勾地就仰視著旺季,或許他又自己消除了記憶也不一定。雖說是沒有辦法,果然公子還是一直都沒有變過。
旺季有些自我放棄地笑了起來,並沒有太介意。對於現在的旺季來說還算是不錯的狀態。
「好久不見了啊,劉輝公子……」
「好久不見了啊。蒼之君……」
旺季被叫得有些不明就裡,一直就這麼盯著公子看。蒼之君。在如今的朝廷里,知道這個名字的,就只有一個人。那是有著冰山一般的美貌和新月似的微笑的血之霸王——戩華。
旺季十分強烈地覺得戩華就在這個後宮的某處,或者就近在眼前。從某個地方窺伺著這些愚蠢難看的情景。
旺季給公子撣去雪花和塵土的時候,被那小手給抓住了,就這樣拉到了臉頰旁,十分眷戀地不肯放開。旺季就這樣盯著公子看,很罕見地沒有阻止他。可能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公子身上絲毫沒有那種特意營造出來的感覺。那是近一年來,一個人在沒有人的院子里遊盪著,第一次發現了誰的表情。於是想要走近,接觸,確定是不是真實的,確認了之後從心裡哭出來的表情。要去打擾這樣真正的寂寞,旺季也不至於壞成這樣。
「劉輝公子……怎麼會到那裡去的呢?」
「聽到了,琴聲……」 旺季一直沉默著。確實,只要彈奏了,大概這個公子就會循著聲音而來,踉踉蹌蹌地靠近,這次也不例外。旺季撥弄了一下劉海。明明總是可以逃得掉的,卻終於還是發現到逃不掉的奇妙心境。本因為完成了彈奏難度極高的蒼瑤姬而心滿意足的心情,卻偏偏因為這個唯一真正的聽眾而被破壞了,還真是諷刺。
不是這樣的話,現在……
「不知怎麼的,混在這場雪中,有種今夜就要消失了的感覺……」 公子說道。
突然,旺季低頭看著公子。旺季已經不被朝廷中的任何人所需要了。親信都已經被驅逐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是朝廷的瘟神。自己的人生總是在重複著同樣的橋段。這次的話……連他自己,都開始覺得不被需要了。還會來可憐他的,就只有這個幼小的,和旺季一樣誰也不會多看一眼的,孤獨的公子而已。
紛紛揚揚的雪又下得更大了,甚至開始吹進到迴廊里來了。看不清前路的方向,看不清這個黑暗的世界,也看不清自己人生的道路。
旺季突然一時興起,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問出了這個問題。他向公子,伸出了自己的手。
「劉輝公子,要和我一起走嗎?和我一起。離開這座城市,將所有的一切統統捨棄,你想要一起走嗎?」
就旺季所知,那個弱小的、依賴著別人的喜歡而活著的公子來說的話,應該會點頭同意。可是……
「不,我不去。」公子一口回絕了。
旺季驚訝於公子那充滿堅強的微笑和堅決、冷靜的聲音。
「我不去。這裡是我的地方。」
旺季看到了公子即使倍感孤獨寂寞,還是拚命地堅持地要活下去的表情。將所有討厭事情全都忘記,是逃避的方法。因為不想從這個最糟的現實中逃走,公子選擇了另一種,也是唯一的一種方法——不要逃,拚命地為了在自己的地方繼續留守著而戰鬥。
「之前,你曾經問過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麼,對吧…… 那種事情,我從來就沒有去考慮過。但是……在你旁邊看著那個景色,我驚訝得得忘了呼吸,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在那個時候,覺得就算一個人只要努力也能做到一些什麼。」 「可是我卻沒有對你道謝。對清苑兄長說了謊。那之後……爬樹的回憶,全部,都扭曲成了奇怪的感覺,你陪我一起玩的事情也全部都像是虛假的感覺。所以,我決定,不再對你說謊了……兄長不見了,我成了獨自一人。好幾次,每當回想起那個時候,我就思考了一下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我,現在,就說個明白,蒼之君……我要,在這裡,一直等到兄長回來才行。」
公子雖然因為寒冷被凍僵了,但還是拚命地笑著,一點都不帶諂媚,堅強地微笑著。旺季捧起了公子凍得通紅的臉頰,表情十分扭曲。就乾脆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用逃走來結束掉一切,徹底變輕鬆有什麼不好?
皇毅直到最後的最後還是想拖旺季走的。接二連三從各地送來了文書和信使。下屬的貴族們也都是,即使可能被拘禁,被謀殺,但是還是要留在旺季手下,紛紛勸他逃走。但是旺季終於還是沒能捨棄掉,拖拖拉拉到了今天。
旺季想起了和公子一起看到的美麗的都城。他曾經覺得,就算有些勉強,現在的話還是可以做些什麼的。只要能再留一會。曾經從內部被侵蝕掉的,不斷崩壞的都城應該會……還是,什麼都,沒有能做成。自己像個笨蛋一樣重複著同樣的事情,要到何時?
「你想要等到什麼時候?」就好像是自己在對自己說的一樣。可能已經說出口了也不一定。
「直到我珍重的人發覺到,我不再是必要的那天為止。」公子回答道。
旺季也終於,承認了自己的回答——有個聲音說,請快逃走吧。這個聲音很煩人,很沉重,旺季一直都無視它,想著要擺脫掉就輕鬆了。但是這個聲音,讓旺季活了下來。直到聽不到這個聲音為止。直到明白到自己對於這個國家已經不再必要為止。
「然後呢?」如果這樣的一天到來的話……旺季的回答已經確定了。
公子先是扭扭捏捏,然後像是決定了一般抬頭看著旺季說:「然後,我們還可以一起走嗎?你會等我嗎?」 旺季的表情有些彆扭,看著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一陣風吹過,藤色的紫裝束也隨之飛揚起來。小公子說,你會等我嗎?旺季的回答就只有一個而已。他很平常的地回答了什麼。但是風太大,小公子可能沒有聽到。但是旺季並不打算說第二次。
鈴的一聲,旁邊的「幹將」發出聲響。戩華王無視了這個聲音。
眼下的後宮裡,大批的火把在各處紛紛集結起來。盔甲發出響聲,劍和槍互相交錯。還聽到了怒吼和叫人搬走屍體的聲音……真是令人懷念的聲音啊。
還有一股很熟悉的味道。血,屍體,硝煙混合著火燒焦了的氣味,像是沸騰了一般的熱烈。
在被黑暗掩蓋著的仙洞宮裡,王從心底展現出了微笑,俯視著被風雪遮擋住的戰火。
「真不愧是他,還是依然實力不減當年啊。你也不要在那裡陰笑了。讓人不舒服……」於是黑髮的宰相從黑暗之中走了出來。
「嘛……那種程度的小小圍攻,根本就是無謂送死啊……已經幹掉多少個啦?」
「差不多二十人左右。剩下的都是自相殘殺的。如同旋風一般,妨礙的人都是一刀斬殺然後逃離。」
因為是最小公子的闖入才會如此,戩華並沒有這麼說。是因緣巧合,或者這就是命運呢。
儘管如此,今夜的「蒼瑤姬」還是很讓人心滿意足的。允許旺季出入後宮有幾個理由,這個琴聲就是其中之一。在自己面前,他是死也不會彈的。
宰相偷偷看著王的側臉。一如往昔的冰雪容顏上滿是頹喪、抑鬱……為了什麼而活著。旺季以前似乎這麼問過,但是這也正是宰相想要知道的事情。
王憂鬱的笑了笑:「我啊,最喜歡旺季殺人的時候……」
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在紅州東坡,旺季第一次上戰場,也是戩華第一次遇見旺季。當時的戩華看到一個沾滿鮮血,拖著莫邪殺出一條血路的少年,正漸漸地變成美麗的惡鬼。
「為了救助眼前的孩子而奔走,卻可以很平靜地將素不相識的人殺掉。這樣會很矛盾嗎?我完全不這麼想。我很喜歡這樣為了目標,一邊說著漂亮話,一邊殺死無數人的他啊。」
宰相也很理解他的意思。旺季在殺人的時候,總是有一種讓人目不轉睛的不可思議的美麗。如同優雅美麗的野獸正在狩獵一般,只是緊盯著前進的方向的感覺。從他第一次上戰場並活下來開始,為了救別人,就算是一族人死得一個不剩,也沒有猶豫過。
旺季就完全沒有變過。但是,王和宰相都沒有對他感到厭倦。
「是因為這個原因嗎,那個傢伙每次總是在輸了的時候才是最閃耀的啊……」
「這個,請一定不要和旺季大人說啊……這可絕對算不上是褒獎的話啊……」
鈴,劍又一次發出聲響。宰相瞥了一眼正在共鳴的幹將劍。「莫邪……似乎要把旺季大人給叫過來呢……就算被拿走了,也沒關係嗎?」
雖然被歸為「雙劍」一類,但是本來就不是為了共同使用而被鑄造的劍。其中也有過例外,可是基本都是忠於各自的主君,現在還知道這些的,估計也就只有縹家而已了。
就和「劍聖」孫陵王的「黑鬼切」一樣,一旦決定了主君,不論到哪裡都會追隨下去。「黑鬼切」只追隨劍聖,但是這雙劍因為經歷過了許多人的手,旁人已經弄不清楚到底誰是它的主人了。但是,不管經歷過多少年,在主人死的時候必定必定會回歸,待在他的身邊。所以傳說,到底誰是一把劍真正的主君,只有等到他死的時候才會明白。
「拿走?他連正眼都不會看一下吧。那個傢伙可不喜歡莫邪。」
「啊……畢竟有過凄慘的初戰啊。打敗他的就是我和你啊。」
「不。他已經開始有所懷疑了,能夠一個人存活下來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力量,而是莫邪的力量所致。」
這把劍的力量過於強大,過於沉重,自己的身心反而像是被胡亂擺布。
突然,宰相反應了過來。在初戰,可以量產出這麼多的屍體,實在只能說是奇蹟了。
「真是奇怪的傢伙。好像不能忍受不是以堂堂正正的方式把我所擁有的東西奪走。那麼做了的話就像是騙了小孩,然後悄悄地收歸自用。要是被我這麼想的話,就會羞愧得要死一樣……」
「雖然原本是旺家的東西呢……」
不論是誰都會兩眼發光想要得到的名劍和力量,唯獨只有蒼家的當主不想要,真是諷刺。
「如果有一天那傢伙拔出了『莫邪』的話……」
戩華突然不再說話。大片大片的雪花就下了下來。今晚的風雪異常寒冷,一點都不像是晚秋。
失去了一次又一次,最後成了孤單一人。重要的寶箱里的東西也接二連三地失去了。就算這樣,旺季還是又一次逃走了。他察覺到王在笑著自己。
「因為我想要自己下手殺了他,就希望他活下去……」
隨著年歲的增長,宰相的心不經意間就冷卻了。王的年歲也不小了,他第一次意識這事。突然間,宰相想要殺了王。雖然也有過幾次念頭,那是因為生氣,完全不帶誤認和諷刺在其中,只是一時衝動的感情。這次卻不同,心裡是很冷靜的。已經連看到他活著就不耐煩了,想要讓他在眼前消失。王現在只不過是漸漸地被女子的咒術給侵蝕了,慢慢死去的普通男子。
但是他自己不選擇去死。在時日無多的痛苦人生,他只是選擇了活著,什麼也不做。
宰相感覺到了王穿透的視線,就好像將宰相在思考的東西全部都給看透了一樣,王露出了新月一般的微笑。這是為了什麼?他在想著什麼?宰相都不知道。一邊想著要殺掉他,結果,拖拖拉拉地就留在了他身邊,總是下不了決心。
「能逃得掉嗎,你覺得呢?在這種情況下?」
火把的光亮開始從後宮蔓延到了整個宮殿。與其說是要讓旺季害怕,不如說是頑固地覺得自己還是以前那個勝利者,絕不肯承認自己
這邊已經變成了失敗者罷了。這只不過是膨脹過頭的私慾和執念而已。
這個夜晚,靠運氣是活不下來的。
「直到現在這個時候,他還是依然留在了朝廷里。要是想要逃的話,一早就已經逃走了吧?」王嗤嗤地笑著說。
「所以呢?那傢伙一直就是這樣的吧?」宰相挑了挑眉毛。就算知道要輸也沒辦法去捨棄重要的事物,無論如何還是留了下來。剛才也是,無意中救助了小公子,讓他逃了出去。雖然他自己覺得像是燃燒後的灰燼一般什麼也不剩,但他其實並沒有失去過什麼,比如這如同風暴一般的熱情。
「那傢伙因為兩個理由,一直死乞白賴地活著。現在那兩個理由
宰相沒有去問那是什麼。如果說要報仇的話,和旺季最為對立的
王笑得很鬱悶,冷冷地丟下一直對宰相說的那幾句話:「到那種地步,我怎麼知道。你想知道的話,就自己張大眼睛去好好看看吧。」 王似乎可以想像出旺季一個人在看不清前方的黑暗世界裡策馬賓士的景象。在下雪的暗夜之中,一心朝著目標而去,臉上的表情痛苦而堅毅。伴著可怕的孤獨、憤怒、和無力感,隻身一人逃啊……逃啊…… 逃跑著。即便如此,天亮之前,他還是衝破了風雪和黑夜的帷幕,再一次……
王似乎又窺見了那盯著自己的,殺得兩眼通紅的旺季魔鬼一般的形象。他對著那個影子報之以微笑。
總是不睡的公子,總算是被哄睡了。旺季站了起來。
鈴的一聲,旺季狠狠地瞪了一眼「莫邪」,就好像是專門等著自己似的。旺季這個時候突然覺得不爽了,自己並不需要戩華送給清苑的劍,而且還是從他那戴著諂媚的意味的弟弟手中得來的,這樣的事情,他寧願去死也不幹。
什麼時候要是把劍拿在手裡了,就是所有一切都到手的時候了。
「我沒有召喚你啊——老老實實地等著吧。」旺季丟出這麼一句話,聲音就就像是喪氣似的變小了,巧合地和公子的形象重疊了。好幾次都是追著旺季而來,被趕走,雖然喪氣但還是跟在後面。
旺季的人生里,其實真的不太需要「莫邪」。大概 ,這個公子也是。
即便這樣還是要跟著的話,感覺有再次相會的一天。那個時候恐怕就不是旺季的意志,而是公子的意志所決定的了。 「好了,要走嗎……」
正要起身的旺季的袖子,被公子在迷迷糊糊之中伸手給抓了一下。旺季反射性地避開了那隻手。
那個時候,旺季終於發現自己一直在避著公子,不像晏樹和悠舜,皇毅那樣,怎麼都不想要抓住他的手——大概因為那是戩華的小公子。
公子說過不能一起走。如果旺季活著再次回到朝廷的話,就只能是這個公子的敵人了,就是這樣子。
旺季根本不就想庇護這個孤獨的公子,也不想伸出手去,支持他,作為臣下去輔佐他。他明白到自己並不是只對小公子如此,對於包括曾經的清苑公子——對於所有的公子都是如此。旺季的面前站著的男人,不管何時,只有一個人。沒有其他。
「我是王。對我跪拜,對我服從。要是你不願意這樣的話,你就來搶走這個王座吧。」
在旺季的心裡,亮著一盞昏黃的燈火。對,就是那個。自己之所以現在還活著的導火線。
公子的手繼續在空中抓著,但旺季沒有抓住那隻手。因為他們無法一起行動,兩個人的前路是不同的。就算有一時的交集,也只是擦身而過罷了,大概今後也是如此。
旺季把頭髮綁到了頭頂最高的地方,看著身上的紫裝束,把蒼劍拿在手中,回想起了以前的戰鬥。然後他轉身離開了,離開了睡著的公子,還有他那尋找著旺季的手。
外面雪下得正大,簡直可以說是暴風雪了。
如同被捨棄了一般沉入黑暗之中的小公子的宮殿的對面,無數火把的光在搖動著。全部的門都關上了,其他宮殿的人都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其中有一個士兵清楚地看到了旺季的身影,於是他大叫著:「在這裡!!」
旺季完全沒有在意過這特別顯眼的紫藤色的「紫裝束」,蒼劍也是,他都不打算放手。盔甲也好劍也好,為了再一次回到朝廷,不管哪個都是必要的。
「快殺掉!他就一個。大概是文官。馬上動手幹掉他!」 嘎吱嘎吱,鎧甲發出的聲音太刺耳了。對方有五個人。旺季利用雪掩蓋腳步聲拉近了距離,然後拔出刀,默然地砍倒了三個兵士而去。剩下的兩個人,看得出是從背後被別的人給砍倒了。從臉頰到脖子那
「獏嗎?我說了讓你去放走那些被抓住的我手下的御史們
「已經放走了。」獏如此回答道。
旺季一驚,然後露出了微微的笑容,像是放心了似的低下了頭。他是從很久以前就如影子一般跟著旺季的侍從,他應該已經明白旺季本打算一死了事。回想起來初陣之時,獏就是自作主張跑來幫忙。那個時候他有抱怨過,可是這次卻沒有說什麼。
旺季從那些被砍倒的兵士身上拿了一些箭做補充,也拿走了最好的槍和劍。蒼劍在被擦拭過之後就收進了劍鞘里。就算再怎麼好好鍛
冶過的劍還是不能和「莫邪」一樣,刀刃一個崩口也沒有是不可能的。
遠處傳來了悲鳴,無數火把往這邊移動著。
旺季似乎在哪裡看到了戩華在笑。在心底里,那盞昏暗的火光忽明忽暗地跳動著。
這種感覺,又一次回來了。驅使著旺季的心一直向前的,只是沒有道理的單純的氣憤而已。
「怎麼可以,被這種傢伙……」戩華也就算了,那些拉幫結黨的妾妃和貴族的雜魚們,也恬不知恥地來算計他。想想自己居然拋棄了全部,自暴自棄,想著報了一箭之仇以後就消失,就像是一個笨蛋。
這些事,戩華在某個地方全都望在眼中,想到這點,旺季就覺得臉上快要噴出火來了一般。
所以他要回來。就算只有一個人也好,就算現在不斷地逃跑,只要那個男人還活著,就一定要再一次回到這裡。
旺季在這一天,突破了重重包圍,單槍匹馬離開了王都。過了十多年,紫劉輝在同樣逃離王都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殺。與之相對照的是,這個時候的旺季斬殺的人數超過了百人。
付出了這麼多死傷的代價,但是反而被他逃走了,對於承擔這件事情的貴族和官吏們來說是個極大的震撼。老資格的大臣們全都想起了貴陽完全包圍戰那個時候,旺季與十倍以上的兵力都可以戰成平手,而且自那之後完全沒有生疏的武藝,想起來就讓人膽寒。就算王和宰相沒有特別說起那晚任意調動兵力以及將所有門都封鎖的事情,在這以後,旺季的名字成了貴族和官吏們的一個揮之不去的惡夢被封印了起來。然後王和宰相,就將提出來的彈劾旺季的請求給踢到一邊了。
從朝廷被放逐,但是旺季的身份還依然是御史大夫,長期的離職被冠以「巡察」之名。
自那以後,旺季的歸來,就成為朝廷更加害怕的事情了。
第三章骸骨的黑公子
黑色的三足烏在黑暗的夜空中划過。它那如太陽般的金色眼睛裡掠過了以往的一些景象。有在池塘里浮起的女人屍體,有在四角亭里流淌的琴聲,有狐狸的面具,有暗夜中明亮的火把和 「莫邪」的鳴響之聲,也有黑髮宰相和王那新月般冷酷的嘲笑。然後烏鴉的耳邊傳來了一陣對話。
「那個傢伙拚命要活下去的兩個理由,現在都還在呢。」
「要是,這些都沒有了呢?」
「想要知道的話,就用自己的眼睛去驗證吧。」
然後烏鴉眼前的景象又為之一變,它看到了某處過去的戰鬥中,由屍體堆成的山,還聽到了呼號的聲音。那個地方現在叫做東坡。在那裡烏鴉窺見了還沒有成為王和宰相的黑暗公子和黑髮軍師。黑暗公子正盯著一個揮舞著「莫邪」在戰鬥,如同美麗的惡鬼一般的少年,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以前的少年現在已經是滿頭銀髮悠然度日的老人,看起來是完全不同的樣子,讓烏鴉也有些吃驚了。烏鴉想了想,盤旋著降落下來。
旺季在黑暗之中突然張大了眼睛。不知是哪裡吹來的古怪的風,就像是幽靈的手一樣冰冷地撫摸著後頸。旺季這麼想著,就感覺有人盯著他。然後就發現在房間的一角有個人站著。那個比黑夜還要黑的人影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旺季。旺季也是靜靜地看回去,一點也不驚訝。感覺那個人影笑了一下,然後又一陣夜風吹過,那個人影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在剛才人影的對面,靜靜地放著「紫裝束」,直到今天旺季還是沒有疏於保養它。在那旁邊,是在五丞原被王硬塞過來的「莫邪」。兩件東西像是要刺穿黑暗一般閃耀著。第一次見到它們的時候是在初陣,那時 「紫裝束」穿在父親身上,「莫邪」在長兄手中。
過了幾十年,就這樣這兩個又回到了旺季的手上,真是想都沒有想過。連接露台的門突然被風吹開了,刺骨的寒風發出了類似女子悲鳴的聲音,把門吹得搖搖晃晃的。旺季從睡榻上站起身來,披上了一件薄衣,拖著鞋子向著露台走去,他打開門走到了外面。外面冷得鑽心刺骨,吐出去的氣息都被成了白霧。
這個時候,旺季看到一隻比黑夜還要黑的烏鴉,在對面的大樹上優雅地梳理著羽毛。說起來,初陣的時候也感覺也有一隻那樣子的烏鴉在……
旺季回頭看著那初陣時曾被握在長兄手中,現在靜靜地在房間里發著光的「莫邪」。剛才那個黑影的臉,好像是那個時候在旺季眼前死得很悲慘的長兄的臉。
殺死他的人就是妖公子戩華。那也是旺季第一次和那個男人相遇。
旺季記得很清楚,那個時候一直都分散在各地四處轉戰的族人和家臣們,一個不少的都聚集到家裡來了。看到這樣的場景,旺季似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在那裡咚咚直跳。他還記得穿著那優美得有些妖冶的「紫裝束」的父親彷彿判若兩人,還有長兄手中那「莫邪」的光輝。然後,就是他們都在自己的初陣里戰死的事實。
當時的旺季只有十三歲,就如同名字中的季一樣,是旺家的小兒子。雖然有很多的哥哥姐姐,但是經過幾次的戰亂,活下來的兄長就只有三個人而已,自己和最小的哥哥也相差了七歲之多。
旺家作為文官類的作為軍師和參謀能力很高,但是絕對很難說適合拿起武器去作戰。就算這樣,在旺季的記憶中,族裡的父兄輩還是建立了一些不錯的戰果。面對妖公子戩華取得的為數不多的勝利中,也有不少旺家的人。話說回來,作為宗主的父親親自上陣還是很少見的。
旺氏一族總的來說算是小個子的,就算有好好鍛煉過的也只是一般的體格而已。儘管是小個子,不過本來是一副賢者還是文官樣的父親穿著那優美的「紫裝束」,一臉嚴肅的表情,再加上族人都圍在他身邊那種威勢,這種反差真的讓人印象深刻。
「我們不去不行啊,旺季。自己來決定命運吧。是要一起來,還是留下來?」父親平靜地問道。不去不行。那句平靜的話語,深深地印入了他自己的胸中,重重
「我去。」他這麼回答道,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覺得就該
「那麼少爺,我要去著手做戰前的準備了。一起去幫忙吧……」 眼前跪著的是比旺季還要年長的一個少年,跟著父親作戰好幾次了。名字應該是……「獏,是吧。你不是跟著父親的嗎,為什麼現在又跟著我?」
旺季一邊說著,一邊努力地在腦中回憶起這張臉,但是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總是被劉海蓋起來臉,只有眼中熾熱的目光讓人矚目。看著這個人,旺季總覺有一些事情沒想起來。
「為什麼這個人,感覺像是『莫邪』一樣,像是那種畫軸里的幽靈一樣……突然一下子蹦出來……」
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旺季覺得有些尷尬,冷汗都冒出來了。只不過用祖傳寶貝比喻了一下家臣的為人作風而已,這樣就生氣了嗎?這個家的人這麼心胸狹窄嗎?
父親瞥了一眼獏,然後說:「是嗎,像『莫邪』一樣。季,某種意義上,你說的是對的。臣子會侍奉主君,有他自己的理由。獏也是,他覺得應該的時候就會在身邊守護你,所以你要珍惜啊……有時候這個也會給你帶來十分沉重的感覺,就像這『莫邪』握著很重一樣,只有承受得了的人才能拿得了。」
旺季完全不明白父親說的意思。因為不知該怎麼回答,就傻傻地說:「啊?這樣啊。但是我還是覺得比起華麗的『莫邪』,三哥的蒼劍比較好呢。它是『無名的鍛造師』打造的作品,還可以剝番薯皮,挺不錯的啊!」
旺季從以前就很喜歡蒼劍。它是最小的哥哥的劍,劍鞘完全沒有裝飾,土氣得很,拔出來的時候藍色的刃上有讓人屏息的火焰一般的光,放出的劍氣讓人屏息,眼睛似乎要被吸進去了。
不知怎的,獏總是盯著旺季看,然後說:「少主,恕屬下多言,要是想剝的話『莫邪』也可以剝番薯皮。我也可以幫你剝。」
「哈?嗯,也是,連番薯皮都剝不了的劍就只有丟到一邊去了。旺家已經連個剝番薯的傭人都沒有了啊,自己的番薯只能自己剝。要是剝到肉的話馬上就開除哦。」
旺季為了輔佐父親和兄長,管理著領地和民眾,為了前方戰場的保障補給以及後方支援而奔走,養成了現實而又精於算計的性格。奇怪的是,他對別人的照顧很仔細全面,但是對於自己卻絲毫都不在意,到了後來發展到把家裡的事情交給別人,就算「家都沒了」還在獃獃地種樹的程度。旺季操心自己的家事,可能也就只有在這段少年時期而已了。
「喂,季!對於下屬要珍惜啊。獏沒有選我們或是父親,而是選了你,那你就是獏的主人了。要好好乾啊。關於我的蒼劍,就這樣吧,我死了的話就給你。說定啦~」排行第三的哥哥這麼笑著說道。
旺季嗯了一聲:「真不吉利,那我不要了。就算是沒有勝算的戰爭,也不要隨意地赴死。就算是微薄之力,我也會幫助兄長們的。走吧,獏,真的要是想跟我的話,來幫我做戰前準備吧。」
旺季的長兄一直看著離開的小弟弟,然後突然低頭看著手中握著的「莫邪」。和練習時完全不同的重量,手腕上的青筋都凸起了。
他輕聲說了句:「好重啊……」「莫邪」也是,小弟的話也是—— 必須要是能承受那份重量的人。
這之後不久,就是紅州東坡救援戰。
戰火蔓延過的大地寸草不生,眼前一片枯黃,但旺季一心只想著要儘快趕路。
在妖公子戩華的猛攻之下,戰線已經推進到紅州東坡郡。東坡要是被攻陷的話防線就只能一下子退回紫州五丞原了。東坡太守荀馨是有名的智將,他始終堅守防線,也早早向朝廷發出了救援請求,但卻被王駁斥,被朝中大臣說是「被嚇得草木皆兵」什麼的。而與此同時,敵方的精銳兵馬紛紛都向東坡集結而來。直到有消息說神出鬼沒的戩華也親自出馬了,朝廷才開始有所反應。畢竟不管有多少「烏合之眾」 集結到東坡都可以安心地繼續在酒池肉林里快活,但是妖公子戩華要是朝著紫州直奔而來的話情況就不同了。雖然朝中已經雞飛狗跳,但是事到如今再跑去和荀馨一起拯救東坡也是於事無補,所以自然也就沒有願意領命出征的將領了。於是這個棘手的差事就栽到了在各地孤軍奮戰的旺氏一族身上。理由不僅是他們精銳雲集,威名遠播,更是因為他們被王和朝廷貴族所嫉妒,借著這嫉妒,就順便讓戩華滅掉他們算了。旺季也是在很久以後才知道後一個原因的。
「傻瓜笨蛋王。早點能回應荀馨將軍的請求就好了!」在軍馬的嘶吼和蹄聲的巨響之中,旺季也只能拚命地咬緊牙關。
東坡各地的城池,被趕來的戩華軍中的名將一個個攻陷了,要是被他們完成了包圍網的話,東坡就成了一座孤城。守城戰——名字好聽,但是就只是等著餓死罷了。旺季向著身邊跟著的家臣簡短地問道:
「荀馨將軍大概後退了多少了?」
「好像是退到了大本營的東坡城了。但是據說戩華軍要殺到東坡城的話,中間還有兩座關口堡壘留著。要是能在這裡堅守住的話…… 但是宋隼凱和妖公子的行蹤還不得而知。如果他們朝東坡來的話,恐怕這兩座城在一天一夜之內必被攻陷。」
在那兩個關卡那裡,為了讓荀馨和難民安全地退到東坡城,二哥和三哥還有表兄弟們已經分別先行趕去救援了。
「敵人的數量是一萬,大概現在又增加了……」
旺季的表情有些難看。伴著「紫裝束」一起分配下來的朝廷士兵,僅僅只有三千。就算是加上自己一族的人,也只能將戰力提升到五千人。而且這些兵力還分散去四處救援,根本不成氣候。不止三倍的兵力差距……兄長們不知道能夠堅持到什麼時候呢……
為了救援而趕去兩個關卡的二哥和三哥還有表兄弟們,都只是為了爭取時間的肉盾。雖然他們早就知道安排好的結局,但他們還是上陣了。現在,雖然旺季負責後方的軍隊補給,但是旺家所有的成年男丁都已經上了戰場。
這是一場必死無疑的戰鬥。即便這樣東坡還是在等著他們救援,所以……不去不行。
「可惡……不,還來得及。直接捨棄東坡城就好了。不管怎麼樣還是可以拖住敵軍,荀馨將軍和東坡的民眾直接逃到五丞原去就好了。這樣的話荀馨將軍就可以帶著五丞原的兵力回來救援,反轉戰局。只要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兄長們就可以不用死了……」 家臣們都緊緊地盯著十三歲的旺季,似乎他說的話是天方夜譚。
遙遠的前方,可以聽到士兵的呼喊聲。轟隆隆的,就像是大風吹過耳邊一樣的聲音。還有軍馬的嘶吼,武器碰撞的聲音。旺季感覺眼前一片猩紅。 「少主,敵軍來了!從前方和後方同時——是打算從側腹襲擊然後將我們分隔開來嗎!」
「好快!難道東坡城已經——荀馨將軍的話應該還可以多堅持一會的……」
「敵人只有少數!冷靜下來上前迎擊!保護好少主!」
旺家家臣團密不透風地圍在旺季周圍重整陣型。一直以來作為先頭部隊衝鋒陷陣,久經沙場的家臣團,這次卻被父親他們留下作為接應部隊,他們都知道是為了至少要守住旺季。與其說是看重後援部隊,不如說是以久戰之兵的家臣團來拖住…… 至少不要成為拖後腿的,旺季把韁繩又重新握緊。
如果說東坡城已經淪陷……那麼,兩座關卡也即將要淪陷了。兩位兄長也是,表兄弟們也快要犧牲了。
敵方把武力調到了自己的大後方,於是父親和叔父他們那邊的精銳部隊反而成了後援。當知道這一點的時候,旺季像是被看不見的線給牽引著一般突然看向前方,頸後的毛髮全都豎了起來——有什麼,在那裡。
出生以來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有什麼要來了。
「迎擊之後,原地等待。從前方要是看到荀馨將軍他們退下來的話,就追上去保護他們一直退到五丞原。將這個補給站的東西全都帶走一起逃去五丞原吧!」
「少主!?你要去哪裡!」
旺季踢了一腳白馬。向著前方,向著父親和長兄還有叔父們所在的地方而去。
很快就可以看到濃濃的硝煙升起來,有一隊沒有見過的人向著這裡趕了過來。軍旗也沒有了,人人都滿身血污,雖然身體沒有完全崩潰,內心都已經疲憊不堪了——但是現在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在絕望中奔跑而來。
旺季向著前方策馬而去,對著他們喊道:「荀馨將軍!後面是旺家家臣團,我們會來保護你們,請稍等片刻!兵糧都很充足!到五丞原為止,都可以平安而去!祝一路順風!」
這個時候,在隊伍的中間,樣子最為不堪的那個人策馬而出。總感覺有些像父親的文官模樣的年輕將軍,像是鬆了一口氣一樣看著旺季。他的臉上滿是驚訝,是因為看起來太過年輕的旺季,還是因為從相似臉龐的人口中再一次聽到幾乎完全相同的話呢?莫非,兩位兄長也對荀馨說過同樣的話,讓他先逃走?
現在,為了荀馨他們可以儘快可以穿過自己逃走,父親和兄長他們應該正在抵擋戩華軍的前進。然後,旺季和從東坡逃來的荀馨,擦身而過,繼續向前。
身上破爛不堪,就好像密齒梳之間擠過來的一般,不斷有從東坡來的平民和士兵向著旺季身後的方向奔逃而來,他們都破爛不堪,滿身是傷,還光著腳拚命地逃跑著。
不一會就他就衝到干戈聲四起的前線。到處是屍體和悲鳴,他什麼都沒想就一頭扎了進來。空氣似乎都充滿了血腥,無論是手腳,還是頭蓋骨,所有的東西都被一一踏碎,還能聽到活人的悲鳴。周圍的同伴就像是紙人一般不斷被砍倒,一點現實感都沒有。
無數的槍像是扭曲的鞭子一般伸了過來,要取旺季的首級。突然,不知是誰叫了旺季的名字。可能是叔父的聲音,叫著:「拔出來!」
旺季這才意識到,自己連劍都沒有拔就衝到了這裡。回過神來的他全身汗如瀑下,手握著韁繩想松也松不開,恐怕是沒有力氣拔劍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一個勁兒尋找父親的「紫裝束」和兄長的「莫邪」發出的亮光。他受到了好幾次攻擊,但他完全不在意,繼續策馬前進,處於除了自己還活著,什麼都不知道的狀態。突然,旺季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有一種莫名的寂靜穿透了剛剛充斥著喧囂的耳朵。
展現在眼前的光景,一下子就將旺季給拉回了正常的現實中。那裡就只有無數的屍體。道路已經被完全地掩埋了起來,沒有任何的其他東西。旺季回頭一看,新生的屍體的道路還在慢慢地延長著。那之中看到有誰正在突破重圍而出。那人一直盯著旺季,臉上布滿了非常醜惡的笑容。
「這匹名駒,這身打扮——你也是旺家的小鬼嗎?雖然算不上多大,好歹也是功勞一件啊!」
旺季被那個男人所帶的劍給吸引了目光。毫無裝飾感的劍鞘,但是拔出劍來就會有藍色的火焰在那裡熊熊燃燒的樣子——就是那把劍。
旺季的身體里升騰起了一團黑色的火焰,心開始了一點一點地被冰凍了起來。於是他馬上搭弓射箭,對著那匹馬連射幾箭,有兩支命中了,馬兒把士兵給摔了下來。那個士兵的身體連帶著盔甲一起被後面的人無情地踩爛了。旺季一邊聽著他死前的哀嚎,一邊從愛馬上飛身下來默默地砍掉了那個腦袋。然後從那剛剛死去的屍體上,將那如藍色火焰一般的三哥的劍,連同握著的肥大手掌一起砍了下來。
「我要是死了的話就送給你。說定了~」三哥這麼說過。旺季把像是被吸住了一般離不開劍柄的手指一根根地拔掉。
這個時候的自己在想著什麼,旺季後來已經不太回想得起來。只是記得突然而來的戰場的狂暴的空氣,逐漸遠離現實的感覺,和踩爛好幾個人的觸感,堆積著的屍體的氣味,死去兄長的劍,第一次—— 以及後來像野獸一般自然地殺著人的自己的黑暗面,這說不定在短時間內重塑了旺季一部分的性格。
從蒼劍上將手指都拔掉之後,旺季將那手掌像是垃圾一般丟掉。然後再次跨上了愛馬,但是不是回去,而是向前,向著堆滿了屍體的道路的前方,向著戰場的最前線。
「旺」字的軍旗還在飄揚著。不必細看也能看到紫裝束和莫邪發出的光亮。守衛父親和長兄的,是叔父們和資格最老的旺家家臣團。這批僅僅只有五十人左右的騎兵,卻拖住了一波又一波如潮水般襲來的戩華軍的前進腳步。
那些衣著破爛,分散各處的敵軍都被旺季一個錯身給刺死了。三哥的蒼劍比起旺季平常用的刀身還要長一些,可是現在卻完全沒有累贅的感覺,反而覺得相當稱手,就好像是把劍術最好的三哥的劍技也一起附帶了過來。
然後騎術最好的就是還只有十三歲的旺季。他像是旋風一般在戰場上朝家臣團飛奔。
突然,他感覺到了有什麼突變。有什麼東西從前面吹了過來。旺季身上又出了一陣冷汗——來了。
下一瞬間,無數迎風飛揚的敵軍旗幟,讓旺季有些眩暈的感覺。
但他只能咬牙堅持著向前,因為前方就是——妖公子·戩華的主力。
旺季以前沒有見過戩華。聽說血緣很近,還和旺家有一些淵源,這都是從父親和兄長們口中知道的。但也僅止於此,不過就是個政敵的廢公子而已。帶著勢如破竹的勢頭朝著中央進攻的毀滅的公子,在可以確認勝利的戰鬥之中才親自上陣,簡直就是只有勝利的戰鬥才有上場的必要一樣。難道他在前面?旺季一閃而過的懷疑,也被緊張驅散了。
旺季能聽到全身血液流動的聲音,緊逼而來的空氣也變了顏色。
據說戩華公子的戰果都是麾下的軍師猛將們取得的,本人其實相當愚蠢。也有傳說,他其實是他身邊人的傀儡。但是那前方的要是真的是戩華的話……旺季的表情有些扭曲了。
馬上就要碰上了……就連在遠處騎著馬的自己都感到了這股恐怖。但是就在那附近的父兄和叔父,以及家臣團的各位,誰都沒有後退。一個也沒有。旺季想要喊叫:「請趕快逃走!就算只有一個人也請逃走吧!」
不然的話……洶湧而來的波濤,感覺突然被止住了一樣。風也是,空氣也是,就連時間也……接下來,就像是誰一刀劈斷了似的,敵陣被分隔開了。就像中間出現了一條道路一般。
在那正中間,旺季看見有一頭披金戴銀的暗色馬匹就這樣華麗地一躍而出。馬上是個年輕的男子,二十來歲,大概和兄長同齡。就像是從暗黑的火焰中躍然而出一般的男子,那股讓人跪伏的霸氣就像是黑色的焚風,席捲周圍的一切,將所有的一切都引向破滅。就連號稱不知畏懼的愛馬也顫抖了起來。
男子對父親和兄長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只能聽到五個叔父中不知道是誰大喊著回應了什麼。然後五個叔父手提著長槍就策馬而出了。但是,被稱為旺家五虎將的叔父們的其中兩個人的頭顱,一瞬間就飛了出去。接下來又是兩個人。最後的一個人的頭顱被男子的劍給刺穿的時候,嘴唇似乎還微微地露出了笑容。
然後長兄用「莫邪」向著那手砍去。雖說有家臣團的掩護,但和兩個小哥哥不同,大哥對武藝並不擅長。五個叔父還沒出手就殞命了,但是這個時候大哥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他和妖公子激烈地對上了幾個回合,還可以聽到大哥的喊聲:「要是你沒有出生過就好了!戩華!」
「是嗎。」似乎聽到那個男人用這樣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說了這句話,也有可能只是幻聽而已。
他看到男子的手腕奇妙地搖動著。下個瞬間,幾名家臣的手腕像是人偶的手腕一樣被砍飛了,「莫邪」也彈飛了。兄長的脖頸處有血噴了出來,然後看到他跌下了馬背。
為了不讓對方有喘息的空隙,父親和剩下的家臣團都策馬而出。已經被鮮血完全浸染的「紫裝束」,帶著一種極度妖美的感覺飄揚著—
—能殺掉,旺季是這麼想的。只是殺死戩華的話,應該是能做到的。
但是,衝過來的同樣還有戩華這邊的人。猛將宋隼凱和智將茶鴛洵的旗幟也飄揚起來。父親和家臣團的刀鋒,都被從兩翼衝出來的敵將們的雙槍給纏住了,然後就被架開了。
戩華笑了笑。然後像是玩具一般將劍一揮,父親的「紫裝束」所散發出來的妖美和凄艷一下子就不見了。身體還是依舊坐在馬上,父親的頭顱卻啪嗒一聲,掉了下來。
勝利的歡呼如潮湧來。剩下的家臣團,眼見父親和大哥死在眼前,終於開始有崩潰的跡象。旺季緊咬著牙關。自己要說些什麼,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不要退後!快停下!要是崩潰了,後面的同伴,逃出來的人也都會死的!父親大人和兄長所守護的東西,直到最後都要守護!」家臣團像是被這個聲音給敲醒了,立即就拉住了韁繩,停住了腳步。旺季一甩韁繩,愛馬就高高地跳了起來。
那個被黑暗所包圍的男子,突然抬起了頭。小孩?就像是當年的自己那樣瘦,只有目光是閃閃發亮的。一半是陷入了黑暗的眼睛。但是另外一半是……男子眯起眼睛。那曾是男子十分熟悉的眼睛,曾經為了救出男子,背叛了家族,和自己一同將追兵斬殺之後一起逃走的旺季最小的姐姐的眼睛。原來……
旺季的蒼劍划出了一條鮮亮的軌跡。男人感覺到兩翼的宋隼凱和茶鴛洵被這銳利的氣勢——應該還只是一個孩子而已——一下子給怔住了。只剩下十幾人的旺家家臣團很漂亮地重新組織起來援助了少年。本來應該失去的戰意也好,希望也好——只要主君在,因為這個少年的到來而完全恢復了。雙方的差距依靠少年那不成熟的伎倆一下子就填平了。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少年說:「你就是,旺家的季吧。據說是後方,所以為了阻擋你還派出了游擊隊……」
旺季沒有回答。他在戩華的面前跳了出來,忘我地瘋狂對招。雖然看起來缺乏戰術和經驗,但他精湛的馬術彌補了這些,完全沒有落馬的感覺。看著這個少年,宋隼凱瞪大了眼睛。雖然只是個小孩,以戩華作為對手撐了幾個回合,這事情引起了諸位將領的驚訝,還引發了動搖,只是當時的旺季還不知道周圍的情況,他的眼中只有帶著新月般微笑的妖公子的臉。
自己只是輕輕地退了回來,討厭的金屬音就帶著非常厲害的衝擊一起被彈飛了。旺季自學會騎馬以來,從來沒有落下馬過,只是覺得自己的身體如同輕巧的人偶一般在地上彈跳了幾下。因為穿著盔甲,身上顯得更痛了。不對——才察覺到盔甲已經飛到不知哪了。他一路翻滾著,等回過神後就用膝蓋著地。本來還打算舉劍,又覺得不太對,一看才知道是三哥的蒼劍已經被折斷得只剩下一半了。
追著落馬的旺季的士兵如雪崩一般湧來。旺季抬頭看去,拚命守著旺季的家臣團們正在被戩華和諸將們一個個像是紙人偶一樣被斬殺。
「季……」就在很近的地方,有個聲音叫著旺季的名字。聽到那個聲音,旺季屏住了呼吸。
「季……把『莫邪』拿去……」旺季的身心都突然震了一下。身體雖然在顫抖,還是轉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那是被斬斷了一半的大哥的頭,就那麼要掉不掉地掛著,看著旺季笑著。
「拿去……託付給你了哦,季……一定很殘忍……很沉重……但是,只能給你了……」
不看也知道,莫邪」就在那裡矗立著,就在旺季伸手就可以夠到的地方。
如波濤一般靠近過來的腳步聲,讓旺季全身震顫。要是衝上頭的熱血冷掉的話,就只剩下恐怖而已了——把「莫邪」拿著?
頭快要掉下來的哥哥,一直在盯著自己。旺季渾身都在冒著冷汗,心臟變得冰冷。明明所有事情都已經結束了,卻還像是還有希望似的。他轉開了目光。
這之後,有些其他的感情開始堆積起來。他很想亂髮脾氣,很想要將兄長罵個狗血淋頭。把「莫邪」拿去?看到折斷的劍的時候,旺季很確定地放心了。這下終於可以死了,誰都無話可說了。但是,現在來說要再回去,到底是為了什麼?
旺季感覺到一股強烈的視線向他射來,他顫抖著下巴,慢慢地抬起頭來。敵陣的中央,被黑暗的火焰包圍著的那個男子,坐在馬上看著旺季,只是看著而已。
男人向左邊伸出手去,在那裡將領——大概是茶鴛洵——似乎看起來在很激動地說著什麼。但是男人並沒有點頭,那將領只是猶猶豫豫地把弓箭遞了過去。
那男人以優美的動作拉弓搭箭,張滿弦。對著旺季。連同那道銳利的目光一起射了過來。
旺季的眼裡也充滿了讓人目眩的憤怒,交雜著悔恨和悲慘的感情,這是對於自身的憤怒。剎那間,旺季體內的火焰又重新燃燒了。
他不得不承認那個男人的存在。由黑暗,負面,虛無組成的妖公子。他的人生之路是由無數的屍骨鋪就的,走過時腳下發出喀拉喀拉的聲音。在他眼裡自己什麼都不是,不要說什麼報仇,甚至都沒有被當成對手。這種被無視的無力感,恐怕才是最可怕最悲慘的。兄長和父親還有叔父們肯定也是這樣覺得的。
男人笑著,將箭對準了旺季,明顯沒有打算要射偏。跟隨著旺季而來的士兵們,也發覺到了公子的心思,因此只敢在周圍小心翼翼地把旺季包圍起來。
旺季雖然盯著公子看,然而卻沒有要去拿「莫邪」的意思。已經拉得比半月還滿的弓,又一次變了形。旺季感覺自己的命運也隨著這一聲被分成了兩條道路。
這個時候,突然有人大喊:「旺季大人!!」
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將斷掉的劍給扔掉,猛地將「莫邪」給拔了起來。因為實在太重了,自己的腳步也變得踉蹌。旺季屏住了一口氣。不應該這麼重的,感覺像是加上了它斬殺過的人的分量。
然而能夠承擔住這些的人,才能成為君主。於是他用儘力氣拔了出來,將飛射而來的箭用「莫邪」斬斷了。
接下來,旺季的後面突然湧來了一陣人浪,突破了旺季身邊戩華軍隊的重重包圍。五十個騎兵,還有一面應該已經不會再升起的「旺」 字旗幟。
因為突破了長長的戰場,全員都滿身傷痕,要不是他們還好好地在馬上,真的分不清他們是死了還是活著。
旺季驚得張大了眼睛,然後大吼道:「——不是命令你們護送荀馨他們是在後方為了守護旺季而安排的,旺家最後的家臣團。
突然有一個家臣說:「這是宗主大人吩咐過的。我們家臣還有留在您身邊的理由。」他並沒有說這個理由是什麼。
旺季看著手中握著的「莫邪」。實在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旺季回頭看著微笑著的大哥的頭,臉上已經皺成了一團。
拖著太過沉重的劍,旺季跳上了愛馬,在家臣團的掩護下往前奔
三足烏在戰場上撲稜稜地飛起。它離開了如美麗的惡鬼一般的少年,向著對峙的黑暗公子的方向而去。
能看到自己的身影的人並不多,但是也有例外的。這其中就有那個黑暗公子,也有化身人類騎在白馬上的黑髮軍師。他們瞥了一眼烏鴉,又繼續看著還未結束的戰鬥。
雖然已經不成氣勢,那五十個騎兵的家臣團仍在苦苦掙扎。戩華對剛才那個少年特別感興趣,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渾然忘我地把視線內的敵人全部斬殺殆盡,只要殺掉就可以了,不需要理由。
「公子,派到後方的游擊隊失敗了。荀馨將軍也已經逃脫了。那點數量就將游擊隊給擊破了,還一直衝到了戰場這裡……真是了不起的忠義心啊。說實話,沒有想到旺家竟然有這樣的精銳部隊在……朝廷真是太傻了……沒有將這一族給好好保住,還白白派到這裡來浪費……」
茶鴛洵和宋隼凱用一臉複雜的表情看著公子,兩人有時候也不懂公子的真正想法。「喂,戩華。讓他們歸順不行嗎?感覺都是一些對你胃口的人啊。非但一個不抓,還一個個地都殺掉了。說實話,欺負這麼弱的對手實在不覺得爽啊……」
「不可能的。只有他們一族,到最後還是不願承認我的存在價值。他們只是為了爭取時間拼上性命戰鬥。如果他們已經被腐敗的朝廷當做了棄子的話,那就讓我親手毀滅他們吧。」
「就是如此。我想,那個孩子應該也要在這裡被殺死吧?」一個冷淡的聲音傳了過來。茶鴛洵,宋隼凱。甚至可以說是在他們之上,最後的那個人。
公子沒有回過頭去,於是黑髮軍師騎馬來到他的,諷刺道:「難不成,你想要放過那個孩子嗎,戩華?他可是比你的血脈還要純正,擁有比留在朝廷里的沒勢力的笨蛋公子們還要高的繼承順位。要是原來的你,早就二話不說衝上去取下他的首級了,現在竟然會退下來,甚至放他一命?」
妖公子沒有回答,他無視黑髮軍師的話,目光一直追著少年離去的背影。軍師透過羽扇看著戩華的側臉,突然嘆了口氣:「雖然知道你是一時起意而已,戩華。你是在等著這個吧。荀馨將軍到了五丞原,就會率領著五丞原的軍隊回到這裡進行反攻。在紫州被奮戰的旺家幫助過的武將很多,所以多數都會出兵。數量加起來大概有一萬……」 戩華突然顫抖了一下。從東坡打算一路直接打到五丞原的,本應該能打下的。但是,如果軍師的話成真的話——憑著不到五千的小股勢力,旺氏一族真的是將本來被堵死的荀馨給救了出來,將超自己兵力三倍的妖公子軍在東坡給絆住了。
「要殺旺季公子,就要趁現在。荀馨是頭腦很清晰,也很有骨氣的文官。他根本不可能會歸順我們,反而有可能會跟著旺季公子這個新宗主。現在事情好像變得有點麻煩咯?」
妖公子很快地瞥了軍師一眼,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你會這樣來慫恿我的時候,多半像是知道些什麼的時候啊……正東坡已經拿下了,礙眼的旺氏一族的將領也輕輕鬆鬆地全滅了。是要撤退回到東坡,還是不撤退,然後大量增兵,殺掉旺季公子,都由你來決定。」 然而黑髮軍師只是深呼吸了一下,依然沉默著。妖公子在那裡冷冷的微笑著又拜託了一遍:「交給你了,混蛋軍師。要是想要看什麼的話,就要自己去親眼確認。對於那個孩子來說,那把劍太重了。要是拖著一直走的話,會讓人生變得太過沉重。他應該是明白這個事情的,但是那個傢伙把我的箭砍斷了。所以這次就交給你負責了。我也想知道最後的結局哦。」 聽了這句話之後,三足烏結束了這次旅程,再一次向前飛去。旺季抱著已經折斷了的劍,獃獃地看著黑鴉從樹上飛走。樹枝上掛著的彎月,就好像妖公子一樣俯視著嘲笑可憐的自己。
旺季慢慢地轉過頭。從臉頰到脖子處,有一道扎眼的傷疤的貘。
旺家家臣團已經完全不存在了。他們為了守護旺季而奮戰著,把波濤般涌過來的敵軍拚命地擋回去,然後一個個死去。回過神時,周圍的家臣已經一個都沒有了,旺季成了孤身一人。然後旺季想著這下就要死了的時候,是獏將他救了出來。
這時荀馨將軍率領著五丞原的軍隊到達了。
「請吃點什麼吧。不吃東西的話,起碼請治療一下傷勢吧……」 其實獏才是沒有怎麼好好接受過治療。雖然旺季也全身是血,但是獏有一條從臉頰到脖子的扎眼的傷疤。大概是為了救出發獃的旺季弄的吧。
「為什麼,要把我拉回來?」 獏低下頭,沉默著。
突然,耳邊傳來了父親的聲音。「家臣只要有理由就會留在身邊守護你,所以你要好好地對待他們啊。有時候,可能會讓你覺得十分沉重。但是只有能承受住這些才能拿得起它們。」
這就是所謂的主君。就如同父親說的一樣非常沉重。這條命太過沉重,放開手反而會更加輕鬆。
「少主你,為什麼拔出了『莫邪』呢?」
突然渾身一顫,旺季才反應過來。「莫邪」已經不在了。因為戰敗的責任什麼的,從朝廷來的貴族把從父親遺骸上剝下來的「紫裝束」,和刀刃一點也沒有崩的「莫邪」都帶走了。然後大家都在追問「這是不是才是朝廷貴族們的目的」。荀馨手下的人知道了旺氏一族的壯烈犧牲後個個都怒髮衝冠,對著貴族們不停追問。但阻止他們的正是旺季,應該說旺季自己反而是因為可以不用再看見「莫邪」而感到鬆了一口氣。
頭掛在那裡的大哥說了「莫邪就拜託給你了」。但是它實在太沉重了,沉重到旺季已經不想要看到它。可是,最後還是拔了出來。為什麼?旺季也回答不出。雖然理由是有,但是在漫長的戰鬥中,也終將漸漸地變得沒有意義了。另一半暗色的自己。在某處凍結的心。來救助他們的荀馨得救了。雖然東坡陷落了,但是向五丞原的進攻總算是被拖住了。與此相對的代價是,旺季的親兄弟,族人,家臣,所有的人都死了。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
找出來的蒼劍已經斷成了兩截。還有……他自己也是。旺季笑了一下。自己也是,和蒼劍一樣少了一半。插進了「什麼」之中,就再也回不來了。一隻腳就這樣踩進了灰暗之中。大概,以後都是這樣了。
活下去的理由如果是還有什麼留戀的話。對自己來說應該都沒有什麼留戀了。什麼都……突然間,在灰暗之中他的腦海里浮現了妖公子的形象,像是從身後伸來的影子一般,一點一點地將旺季給拉住。那個影子一片漆黑,讓人感覺很不舒服。可能是妖公子的臉,也有可能是腦袋掛下來的長兄的臉。或者是……
連時間都像是被凍結了一般,旺季發了很長時間的呆。獏在旺季的身旁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一直坐著的旺季終於吐出了一口白氣,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然後突然就這麼笑了出來。
「真是難看。好慘吶,空空的……也是死了還比較好點。在徹底的黑暗裡,就只有寒冷……」
今年最早的一場雪開始下了。旺季感到鑽心刺骨的冷。「走吧。…… 唉……死的地點什麼的……反正,馬上就……找得到的吧……」
獏一直在背後看著他。他在想些什麼,旺季也不知道。他只是默默地像影子一樣跟著站起來的旺季,突然開口說道;「是。我會一直侍奉左右的,我的主君……」 旺季瞥了一眼獏,然後抬頭看了看天,只是點了點頭。
「我會一直侍奉左右的,我的主君……」那之後,獏就一直在旺季的身邊。他比陵王侍奉的時間還要長,也是孤身一人的旺季唯一的侍從。但是獏已經不在了。
旺季還有想看的東西,還有未完成的願望。但是現在的旺季什麼都沒有,只有在黑暗中靜靜地閃爍著光的「莫邪」和「紫裝束」。
「要是看到這個已經停止了的我,你會說什麼呢……」 沒有人回答。
第四章看不清前方的灰色世界
邁出這一步的話,感覺像是一隻腳踏進了黑暗中一樣。半夜裡一個人在外面走著的時候,突然會有這樣的感覺。
貘的腳步像是要撥開黑暗一樣響起。從臉頰到脖子的傷疤,依然
他們一起遙望夜空,看到像是被逗笑了一般的新月,還有閃耀著的象徵秋天結束的星座。獏只是仰望著一顆小小的藍色的星星。
「旺季大人……」貘輕輕地叫了一聲,呼出的氣息變成了白色。這十年來,自己在哪裡怎麼活下來的,已經不太能想起來了。像是被拋棄的影子一般,無所事事地在某處徘徊著一般。
獏低頭看著一直覆蓋到指尖的黑色的右手,好像是被黑暗浸透了一般,手中拿著一個已經很舊的狐面具。
「為什麼在那個時候拔出來了,我曾經有問過吧?」在東坡,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自己為什麼活下來了呢。大概想要知道這個答案,也是獏會從那時起一直就跟著不走的理由。
全族人都被殺光了,還是定住了腳步的少年。同時一次也都沒有對家臣說要逃走。為了實現了趕回來的家臣的願望,他選擇了這個冷酷得可怕,也溫柔得可怕的方法。活下去的理由和死去的理由同時存在,到底他是要守護,還是要捨棄呢。
「我也……有些事情想要問你呢……」旺季一邊討厭「莫邪」的沉重,卻一直緊握著拖到了最後,因為想要看看承受住了這份沉重之後的未來。
就算寶箱變得空空蕩蕩,還是站了起來,晃晃悠悠地不知要向哪裡走去的少年。去哪裡?一直拖著他的留戀的到底是什麼?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還有,想要看那個未來。
那條明顯的舊傷疤,是貘把旺季從死亡那裡拖回來的軍功章。但是對旺季來說,自己和太過沉重的「莫邪」一樣,是個災星,拋下會更輕鬆。即便知道是這樣,自己還是說了那樣的話。
「我會一直侍奉左右的,我的主君……」輕聲地說著這話的獏悄悄地看了旺季一眼,旺季只是點了點頭。那之後的很長時間,他都留在旺季身邊。
但是一直以來,他覺得旺季就是在重複同樣的事情。死亡,失去,迷惘,後悔,有時開始破罐破摔,卻無法對眼前的人放棄不管。儘管這樣,旺季還是繼續向前。
但是,五丞原的事情之後,旺季開始漸漸地變了。所以他決定接受命令。貘仰望著星光閃耀的天空,帶著嘆息小聲說道:「終了的時候快到了,旺季大人……」
貘仰望著天上閃耀的,小小的藍色的星星。它晃晃悠悠地,像是快要掉下來似的,在晚秋的夜空中搖曳著。他念起了旺季喜歡的古詩的一節。
終了接近了……
「旺季……」那有著使人聽了不禁下跪稱臣的聲音和如新月一般的微笑的人。
旺季在黑暗中,突然間睜大了眼睛。自己好像身處黑暗的深淵裡中,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心臟跳得厲害。然後看到了一個漆黑的影子在自己身邊。影子黑色的手伸了出來,放在了旺季的脖子上。旺季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但是黑色的手從脖子移動到了旺季的額頭上,然後就這樣離開了,去點著了燭台的火。
旺季定睛一看,原來是晏樹。
「你終於發現是我了嗎?」
「晏樹?」
「對對。就是我。整整一天,你燒得失去知覺了。現在天很冷,就請不要去露台了吧,我都那麼囑咐過了。燒好像是已經退了,但是還是不要從被子里出來哦。」
完全不記得之前發生過什麼事情。在睡榻上睡著了啊,在露台那裡倒下了等等完全都不記得了。
在脖子和額頭反覆貼來貼去的黑色的手也是晏樹的,似乎就只是在測量熱度。
旺季想起了剛才聽到的聲音。一瞬,還以為是獏,但獏不會直呼晏樹一邊在準備著葯湯,一邊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咬碎了黃連一樣。
「的確是這樣,整整兩天了。今天是戩華王的忌日哦。你可別說
「不是。剛才還以為你是戩華的幽靈,想要掐我的脖子把我帶走
晏樹準備葯湯的手稍微停了一停,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中。過了一會,晏樹的臉上浮現了冷冷的微笑:「我拜託你別亂說了。和戩華同日死去什麼的,你就不要這樣再增加一些多餘的奇怪傳言了。」
旺季笑了起來。是誰殺了我。我已經不是會引起這樣奇怪傳言的人物了。慢慢吸著晏樹端過來的葯湯,苦得似乎要停止呼吸了。是誰殺了我。
「晏樹,這個難喝到要死的葯湯要是全部喝下去的話,我想我會死的……」
「皇毅說這些都很有效,從出差的紅州那裡送回來的。所以殺了你的人是皇毅啊。」
「那個傢伙只要說句『很有效果』這樣的形容詞,基本上你都會被騙的……」
雖然抱怨了很多,旺季這樣子還是一點一點地喝光了。死當然沒死,但是全身連指尖都變得熱熱的,有些眩暈,腦袋昏昏沉沉地又回到了枕頭上。
「睡醒的時候,粥什麼的,要給你準備一點嗎……?」
暈暈乎乎之中,旺季的神智開始飄走,晏樹的聲音也感覺聽起來好遙遠。
「旺季……」那個聲音又一次響起。
在那個異常寒冷的秋夜……戩華的忌日。
知道戩華真正的死因和忌日的人,只有極少數。幾乎都要引起奇怪的傳言了。
旺季微微地笑了,漸漸地陷入沉睡。
是誰殺了戩華王呢。
旺季在潛逃出王都之後,直到再回來,花了大約十年的時光。
和戩華再會的時候是什麼季節,旺季也很不可思議地不記得了。他還記得的是,戩華那種慵懶的,似乎是在黑夜中誕生出來的冰冷的美貌。
戩華就那麼隨意地蓋著披風,在睡榻上直起了身子。彎起了一邊的長腿,手肘支著臉,一副倦怠的表情看著走進來的旺季。就好像他們分別了沒多久。
自從回到了王都,第一次——終於?不記得了——和戩華見面的那一天。
旺季當然不知道自己是一副怎樣的表情。他知道的是,戩華是一副怎麼樣的表情而已。
旺季逃出王都後大概過了十年。想一想旺季應該是 45 歲左右了,戩華更是早應該超過了 50 歲了,但是在旺季的眼中,似乎自從那之後就好像沒有怎麼老過的樣子。
陰鬱的表情,倦怠的動作。只是待在那裡,就讓人感覺到黑暗從深淵的最底部慢慢地蔓延開來。僅僅一瞥就像是被冰爽囚禁一般的眼神。他就是黑暗的妖公子,也是血之霸王。
雖然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但有一個地方不同了。戩華王快要死了,旺季一看就知道了。
這幾年,雖然聽說他已經卧病在床了,但是旺季一點也不相信。那個男人病了?怎麼可能。他完全沒有理會這種說法,反正肯定是那個狠辣的宰相在圖謀著什麼所放出的傳言,一定是在詐病才對。
現在看到了,也不過是瘦了些臉色有點不好看罷了。反應過來的旺季往前將兩人之間的空白給填補上了。他伸出手去抓住了戩華王的右腕。意想不到的纖細,讓旺季覺得心裡的某處有什麼崩潰了,於是他咬緊了牙關。
戩華王撲哧一聲笑了,還是那撲讓人覺得背脊發涼的美麗聲音。
「你肯主動朝這邊走過來,這還是第一次吶……」 確實是這樣。在戰鬥之外的情況,自己主動踏進戩華王的射程之內,還是第一次。無意識地抓住這個男人的慣用手還活著的男人,可能這個世上就只有自己了吧。
旺季就這樣抓著戩華的手腕,粗魯地把袖子拉了上去。看見可能因為與生俱來的血統,旺季對於那一類的東西特別敏感。血緣相近的戩華據說也有不錯的感應。
手腕上詛咒的文字蔓延得到處都是。不用問也知道,就算是仙洞令尹的羽羽,也已經是無計可施了。
縹家。旺季的腦中浮現了一個女人的名字。殺了身為「黑狼」姐姐,連女兒飛燕也殺死了的女人。
他繼續扯下戩華的單衣,扒開領口,那令人不快的詛咒的文字,就像是蜘蛛的網一樣布滿胸口,馬上就要爬到心臟那裡了。什麼時候開始的?旺季的膝蓋不住地顫抖。
戩華雖然看起來很平靜,但是這已經侵蝕到了內臟,應該就連動一下手指都會渾身疼痛。
在離開王都的時候,完全沒有感覺到死亡的氣息。還是說那時完全沒有注意到呢?旺季獃獃地看著戩華。上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看這個男人是什麼時候呢?
旺季第一次俯看著這個睡在卧榻上的男人,就連長長的睫毛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戩華他,會死?」 他第一次意識到這是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這算什麼?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一副怎麼樣的表情。就在他呆立著一動不動的時候,戩華的目光也正在觀察著旺季,但他並沒有發現。
不知道過了多久,但是,突然有一聲自言自語的嘆息,就在身旁響起。「看來是沒有聽到啊。那就再說一次吧……」與其說是自言自語,還不如說是放棄了一樣,聽著感覺像是無計可施一般,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旺季完全不明白。不對,其實是那個時候已經自動停止思考了。
「殺了他……」這個時候,滿腦子漿糊的旺季想到的是,這個男人現在這個樣子還不如殺了他比較好。
這樣可憐的樣子被人看到了的話,還是死了算了。 「啊……你想要去死嗎……」
「你傻啦……」
旺季的手指一直抓著單衣,戩華輕輕地揮手想要拂去那手指。僅僅就這樣一個動作,旺季卻好像是被燙傷一般迅速收回了手指。初陣的時候,只是被輕輕地推了一下,人就飛了出去的記憶又重新出現在腦中。麻痹了的五感也立刻恢復了,對於這麼簡單就碰到了他慣用手這件事,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
戩華王一手支著頭,一邊憂鬱著,但是臉上浮現了甜甜的微笑。
「妾妃們,公子們,一族內的朋黨統統處死。相關的官吏們,貴族們,一個不少都抓起來。」
戩華和初陣的時候完全沒有改變,能夠很坦然地走在吱嘎作響的骷髏之上,帶著那個讓人不禁後背發涼的邪性微笑。
「所有人斬首,一個不留。留命求情一概不理。」
這個一點沒有迴轉餘地的命令,只有御史大夫的旺季一人聽到。旺季緊緊地盯著他看。其實不必他說,旺季這次回來接任御史大夫,本就打算這麼做,將所有人統統一網打盡,但是要不要全部都殺掉,他還沒有決定。自己的心思很簡單地,就這麼被他說了出來。好像又回到了從前一般。
「不必你說,本來,我就是這麼打算好了才回來的。但是,全部都殺了,這個還……」
「旺季?」彷彿就這麼一句話,所有的所有似乎都被戩華支配了的感覺。
在旺季的心底,有一股一直被遺忘、現在正在不斷沸騰的某種感情。在潛逃出王都之時的那個激情。那種一直燃到手指尖上的熱情,一直伴隨著自己前行。憤怒啊,逆反。仇敵心什麼的。
他是旺季一直追逐、全身心想要徹底打敗的人。在那男人面前,不論是如何屈辱,失敗多少次,被他饒了一命的羞恥,只要還有復仇的機會,這些情緒全都一掃而空。他就是自己人生的所有意義。他就是一直點燃旺季心中之火的緣由。
戩華像是歌唱一般地自語道:「我是王。跪拜我,服從我吧。因此,一個不留,統統殺掉。」然後他看著這個時候旺季的臉,不知為何,撲哧地笑了起來。
對於父王真正的忌日,就連王也不知道正確的日期。
仙洞省決定好了日期之後就成了官方的忌日了,誰也不知道父王是在什麼時候死的。羽羽說不定會知道,不過現在估計已經沒人知道了。但話說回來,一個太過遙遠的父王,王其實也沒有太想去了解。
祭祀的準備都由仙洞省來進行,所以王只要來露個臉就行。這之後,王走向悠舜的小廟。
要一個人思考事情的時候,現在的王比起待在府庫里,還是在這間廟的時候比較多。
王沉浸在思考中。從和璃桜吃蘋果那天開始,王似乎是想起了那個雪夜的事情。
「我要在今天之內,從這座城裡離開。可能有段時間不能見面了吧。」自此之後,突然就失去了蹤影的旺季經過十年,就如同那句話說的一樣真的回來了,這一定是有什麼理由的。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情竟然到現在才察覺。
為了討厭的東西才走到這裡,我討厭你的父親大人。旺季曾經這麼說過。
那麼,旺季真正注視著的,追逐著的其實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身後那長長延伸著的黑影。
但是父親已經不在了。就算再過十年,也不會有什麼發生。
「外祖父是不會再回來了。」璃桜這麼說。
不管再怎麼等,發文或派使者也好,旺季回來的理由已經幾乎不存在了。
明知鄭君十戒還是將璃桜收作了養子。因為這樣王在心裡的某處,總覺得旺季不知在什麼時候回來也不一定。雖然沒有證據,王還是深信不已。
咔呲一聲,門口響起了腳步聲。和八年前聽到的腳步聲一樣。終於回來了啊,王放下心來。
「璃桜……」
回過頭來的王,雖然都明白,但是卻很失望。璃桜看到王痛苦的表情,就像是一個溺水的人伸出手想要求救,但自己卻在很深很深的水底出不來似的。
雖然想要「沒事吧」,璃桜還是沒問。因為估計也只能得到「沒事」 這種回答吧。
「慧茄大人已經回來了。特地安排了時間在四角亭等著呢……」
「是啊。知道了。」
「我也一起過去,可以嗎?因為和慧茄大人見面的機會不是很多……」有一半是真話,另一半是因為在擔心著王。不知道王是察覺到了沒有,他只是稍稍笑了笑說了句「隨你便」。
王和璃桜從廟裡出去,向著後宮一角的四角亭走去。
璃桜半路去了自己的房間,拿出琴夾在腋下。
「現在還,偶爾會,彈彈琴嗎?」王就直接這麼問出口了。璃桜只是稍微瞥了王一眼。
璃桜和王是一起學琴的。王雖然沒有缺席過,但是總是讓人覺得沒有幹勁,很神奇地一直保持著極為差勁的水平,與之相反璃桜卻很明顯地提高得很快。不知怎的璃桜覺得,王只是為了聽璃桜彈琴而特意坐到一起的。這樣的胡思亂想,是在這幾年開始的。
當然,剛才的問題,並不是問璃桜有沒有彈……而是問他外祖父還有沒有彈。
「偶爾會彈給我聽。但是……這幾年的話,也幾乎變的沒有了。」
「偶爾會嗎,還好啊……我啊,可是,已經好久沒有聽到了。」 能聽到外祖父的琴聲什麼的,前段時間就曾經有聽王說過,璃桜回想起來。但是從那之後,關於外祖父的一切,王就什麼都沒有問了。
這個時候,璃桜突然回想起了幾年以前的事情。王說起過在朝廷里還有一個誰存在著的奇怪的事情。周圍的人都笑了,看著那些懷疑的眼神,王就什麼都不說了。這樣反而像是不想被輕易否定掉的重要事物,為了不再受傷害,就收進了一個心的深處似的。
實際上,雖然王沒有注意身邊的人們說的奇怪的話,但是外祖父和那個某某人一樣,都是可以歸類放在奇怪東西的架子頂上。作為王是不該去提起這種事情的。外祖父已經屬於過去的人了,這都是不值得提起的陳年舊事了。
所以,雖然口頭上沒有提,但是和王兩個人在一起的話會比較開王將堆積在亭子里的枯葉掃開,把燭台一個個點亮。恰在這個時候,嘭,一聲,亭子像是從黑暗中浮起來的一樣變得明亮。璃桜眯起
就算隱隱地覺得王希望著,期待著的,並不是璃桜彈奏的聲音。璃桜還是假裝不知道的樣子調著琴弦。不管怎麼說,他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這麼一點而已了。
璃桜突然回想起了王剛才那個恐怖的表情,就好像是隨著年齡地增大,心中就變得越來越千瘡百孔了。一個接一個地失去了什麼,本來完全的世界變得越來越不完全了。人開始變得獃獃的,拚命地用一些現成的東西填補,一副行屍走肉的樣子,卻對周圍的人擺出一副沒事的表情。
所謂的變得成熟,就是這麼一回事。所謂的活下去,就是這麼一回事。所謂的面對現實,就是這樣子。
璃桜突然想起了外祖父來。外祖父雖然是一臉輕鬆地走到今天,以前應該也帶著和王一樣的表情走著吧。
王走著和親信們似乎完全不交叉重疊的平行線,說不定這個前方,就是繼續著外祖父和悠舜走過的道路,也猶未可知。
王瞟了一眼璃桜說:「璃桜啊,現在的我,覺得奇怪嗎。看起來有什麼是變了的嗎……」
自己不會撒謊,這是王的直覺。撒謊的話,會有什麼破壞掉。璃桜從以前開始就很明白孩子氣的王的想法。但是現在不同了,王學會了不讓心事展現出來的本領。璃桜已經不明白王的心了。
他盯著那寂寞的雙眸說:「不知道。感覺是有變了。但是,我以前可是對你好一通說教,就算是討厭的東西也好,如果是王的話就應該全部去看之類的大道理。最近這段時間,總是莫名地回想起以前的事情。」
王有時候帶著危險氣息,看起來確實也很孤獨。他也確實很重視身邊的親信們,就如同這個世界有白天和黑夜一樣,哪一面都是真正的王。和那時討厭外祖父,到處逃來逃去的王不同了。
向著某處邁出腳步的王,有什麼正在改變。
「但是,比起以前,我更喜歡現在的你喲。不要停下來,一直在尋找著不足的什麼。外祖父大人和悠舜大人所擁有的某樣東西……雖然說法聽著很奇怪……但是感覺你正在成為真正的你。」
還是抱著璃桜不知道的某種箱子。時而轉開眼不看,但是王還是追在悠舜和旺季的身後,拚命修補著滿是空洞的心,拖著全部的沉重的包袱,朝哪裡而去。
外祖父是不是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了呢?王想要問外祖父的事情,也是這種類似的事情吧。
「我在想,你在尋找的東西……什麼時候能夠找到就好了。」
這個時候的王就像沒有心靈的人偶。像是另一個暗黑之王。兩人就這樣對視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璃桜沒有逃跑,拚命地要留在那個地方,不讓視線移開。
夜風吹拂著,王那張如同毫無生氣的臉被長長的頭髮遮住了。過了一會,王才伴隨著嘆息「唔」了一聲。
叩,附近的圓柱發出了被敲擊的聲音。「這種含糊不清的話,還是邊喝酒邊說吧。不喝醉了不好說啊……」 璃桜回過頭,原來是慧茄大人。
「稍微一段時間不見,越來越像是你叔叔了。孫陵王來到朝廷的話,說不定會大笑起來呢……啊啊,回想起了討厭的臉孔啦~」慧茄看著璃桜的臉,表情有一些懷念。
慧茄和旺季都是超過了六十歲的大人物,看不出年紀的臉上到處都有一些細小的傷痕,本來是文官的樣貌卻被雕塑出了稜角。不僅是臉上,身上還有十年前的碧州地震受的傷,但是據說還是以前戰鬥里負的傷居多。
璃桜為慧茄掃落了椅子上的落葉。王一直盯著慧茄:「慧茄……無視了孤半年裡的五次的召見,你現在又憑什麼這麼跩地出現!」
「你還真是啰嗦啊!為什麼要我在工作以外還要面對這張臉啊。哈,沒勁沒勁,真是沒勁。我還特意在這麼個大晚上來到這麼個偏僻的四角亭找你,你要好好感謝我啊!」
慧茄將手裡拿著的瓶子,還有三個杯子都扔給了璃桜。「反正還要講一大堆沒意思的話吧……嗯忍一下算鳥,陪我喝一杯吧」
「慧茄,『忍一下算鳥』是什麼意思啊!『忍一下算了』嗎?你就這麼委屈要忍著嗎?」 「好煩啊,陛下……」慧茄的太陽穴上有青筋爆出,一邊臉上帶著笑,就像是調一下旋鈕一樣就改變了語調。就只是這樣,便一下子將整個人的感覺還有動作都徹底地改變成了高級貴族的樣子。這說明慧茄生氣了。
璃桜往扔過來的酒杯里倒上了酒,剛好慧茄也轉向了他這邊,就順手遞了上去。慧茄看著璃桜,不知為何突然間語塞了,露出見了鬼
「慧茄大人?我是不是要離開這裡會比較好?」
被璃桜這麼一叫,慧茄又回過神來眨了眨眼,拿過了酒杯。「不用……反正事情基本我都知道的。呃?陛下,召見我的理由是什麼呢?」
「那個……今天想聽一下有關荀馨將軍的事。」
璃桜顯然很吃驚。荀馨將軍?「是,那個,有名的軍師?對歷史的學習是由慧茄來教授的嗎?話說,這麼大晚上的,為什麼會是荀馨將軍,王?」
「多說一點啊。璃桜公子。這個混蛋傻瓜王用了各種各樣的手段從我這裡打聽你外祖父的事情啊。今天打算用荀馨將軍來套我的話嗎,你個笨蛋王?」
「就算我說請告訴我關於旺季的事情,你還是完全都不會告訴我的,不是嗎?」
璃桜回想了起來。雖然現在說起來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時慧茄和旺季是同世代的人,聽說也經歷過戰爭。
「這樣啊……慧茄大人他知道以前外祖父是怎麼的人嗎?」
「嘛。我和陵王不一樣,有時和旺季成為敵人,有時又和他成為同伴,經常在戰場上有交手哦。大家都是十幾歲,那種年紀,就算在那樣的地方還是會很扎眼的呢。」
王很熱心地一下子就坐好了。慧茄覺得最不可思議的就是這個地方了。雖然被親信們包圍著,但是不知怎地王總是對旺季啊,鄭悠舜這種「那一邊的人」,表現出了極強的執著和喜愛,看上去感覺像是恨不得把他們就放在旁邊。相對於那些逐年開始輕漫旺季的親信們,他正好與之相反。
旺季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都不被以王的親信們為代表的「正統」 的「規規矩矩」的官吏待見他。感覺變成了從來沒有好好風光體面過就老了,結局凄慘的老人。雖然他們當面什麼都不說,但是在背地裡輕視他,認為他傻,偷偷地恥笑他。因為太蠢所以滿是錯誤的人生,不停地將晏樹和悠舜這種徹底的壞人拉到身邊。
「荀馨大人的事,呃……」慧茄自言自語著,說出了那個曾經熟悉的名字。
「旺季大人真心想要的,一定不會是勝利的吧。『莫邪』其實也不需要。包括我的力量也……不需要。甚至皇位,也不過是一種手段。
旺季大人他,真正想要的……」 以前,悠舜這麼說的時候,旺季想起了一個人。
「原來。還在想著和誰好像啊……悠舜,你和荀馨大人很像啊……」那是在初陣遇到的年輕將軍。接受了旺季的建議,與年紀較小的自己一直有交往的人。
悠舜一副很吃驚的樣子。「要是您希望的話,我可以去做旺季大人的軍師呀。」
「不。我還不想讓你去死。不用在意這種事情。你就好好地過你自己的人生吧。」
悠舜是如同「莫邪」一般太過鋒利的男子,擁有他的人不管是怎樣的惡戰都會生還,作為交換的條件是無數的生命。那樣的勝利是否還能叫做勝利呢?
悠舜並不喜歡那樣的自己。大概也不喜歡這種結果。這一點旺季總算還是明白的,希望他不要為了旺季而度過一生,而是活出自己的人生來。儘管如此,當時的悠舜喪失的東西太大了,已經沒有什麼可以任旺季剝奪的了。
但是那個時候的悠舜,反而極其孤僻。和晏樹有時的氣憤極其相似,這時候的驚訝感實在是令人難忘。
「嗯。皇毅的奇怪的葯,還是挺有效的嘛。一點不剩都吃光了,還又添了一次呢。」
旺季昏昏沉沉地睡醒起來,一下就看到眼前的膳食,還有有點皮笑肉不笑的晏樹。 「旺季大人,都睡了那麼久了肯定肚子會餓啦。絕對和那奇怪的
「什麼啊,又是葯?抱怨?還是說……你要出遠門嗎?」
晏樹他很少見的將外出的,而且還是防雪式樣的鞋子和上衣都穿
「誒。稍微到山上去一下。那就,拜託你一個人看家了啦~」這種悄悄地來,悄悄地走的情況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到現在旺季已經不
「好像快要下雪了,你要小心一點啊。」
突然,晏樹很優美地像是野獸一般悄然無聲地走了過來,抱起了旺季的頭,帶著迷離的眼神在旺季的太陽穴上輕輕地用嘴唇碰了一下,開心地笑著說:「我出去了。」
旺季無語地按著太陽穴。這麼說起來,之前晏樹去探望悠舜的時候,在悠舜的太陽穴上也吻了一下,就被說成好像被死神親了一下的傳言。
死神之吻,說的真妙,旺季也笑了起來。
突然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了荀馨的聲音。你的人生所必須的東西,肯定只有兩件而已。無論在什麼時候,能讓你向前進,也只要那兩件就行了。身為諫臣的他笑著說道。
被這麼說的時候,自己也是聽得稀里糊塗。但是就算到了現在,旺季也只是大概知道那兩件東西是什麼而已。
那之後過了十年,逞強也要回到王都來,都是因為那兩件東西還留在寶箱里。但是,在某個時間,因為一些境遇失去了其中一件,而另一件也在十年前失去了。
從那之後旺季就不再前進了。辭去朝廷的職務一方面是鄭君十條,另一方面也是沒有回歸的意思。不論怎麼說都不再回來了。
如果荀馨要是還活著的話,自己就不會失去了吧?有時,旺季會這麼想。
「荀馨將軍的話……說的就是那位朝廷的名軍師吧?」 看到興趣滿滿的旺季的外孫,慧茄嘆了一口氣。 「不是的哦。他曾經是旺季的軍師。」
「外祖父大人的軍師?」
既然是旺季的外孫感興趣那就沒辦法了。要是只有王一個人的話早就可以回去了。
「哎哎。從荀馨開始覺得朝廷太爛了開始,僅僅,是因為討厭戩華公子,就做了旺季的軍師。起碼從他嘴裡聽到是這樣。」
慧茄看著這兩個人。戩華的兒子和旺季的孫子能夠成為關係友好的養父子站在一起……對自己來說是不可能的。
「荀馨大人是拼了命將旺氏一族從必死的境地中救了出來的將軍哦。雖然對旺季來說是初陣……」
這些事情只要去調查就可以查得出來。比如那個時候,戩華公子把旺一族都被殺死了的事情,就只有旺季一個人活下來的事情,大概都可以查到。
「那之後的話,荀馨將軍就擅自開始輔佐旺季了,在朝廷里紮下根基,不斷挖取官位和金錢,幫助只有一個人的旺季,在各個方面都照顧周到。總是遇到倒霉事,總是被發派到激戰區的旺季總有他陪在身邊,明裡暗裡都支持著旺季。話說回來,荀馨將軍當時還只有二十多歲……現在說來……啊啊,和逝去的鄭悠舜有些相似的說……」
王突然反應了一下,慧茄和璃桜都察覺到了。
「荀馨大人在那個滿是優秀子弟,被稱為『荀氏八龍』的荀氏家族之中,也是出類拔萃的賢才……」
甚至是可以與那個妖公子的右手,黑髮的名軍師比肩——本來想要這麼說下去的……突然,慧茄就止住了話語。戩華王的……名軍師……黑髮的……誰呢?有點犯暈。想不起來。如霞霧一般古舊的記憶的碎片就那麼消散了,連帶著話到嘴邊也忘了說不出來。
「荀馨經常傳授一些策略給敗走的旺季,總是將旺季救出來之後帶著到處逃,所以會經常被旺季時不時地說討厭他的話呢。有你在要死都死不了了什麼的。我也經常被荀馨硬趕著,去救援啊或者被救援……」
有你在要死都死不了了。聽過很多次的話語,現在,在慧茄的胸中響起的卻是不同的聲音。荀馨對於旺季的那句話,是怎麼回答的呢。
孫陵王呢?
雖然年齡已經超過了 60 歲,可是慧茄還是沒有能找到答案。
陵王如果是右手的話,那麼荀馨就是旺季的左手。
「那位大人好幾次拒絕了戩華的歸順邀請,直到最後還是跟著旺季,和戩華王作戰到底。貴陽攻防戰也正是因為他有頗多的獻策才斬獲了許多戰果,結局的話……是為了守護旺季而戰死了。」 王也好,璃桜也好,雖然想要說些什麼,但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荀馨大人,還不止他一個呢。那個時候旺季所失去的……」
那場最後的貴陽完全攻防戰,現在還被叫做奇蹟的敗仗。本應該全滅的,但是憑藉著旺季和陵王堅持了半天,只死了一半的人。但是對於旺季來說,在這場沒有勝算的絕望的戰爭里,還是跟隨著自己的少數的人,也是當時旺季所有的股肱之臣,有一半因為沒有保護好而陣亡了。這和心少了一半是一樣的感覺。
「像劉志美那樣能活下來的還是很少數的。那算不算是幸運,還真是不知道啊……」
當所有的都結束了,在戩華的面前作為敗將出現的旺季的臉,到今天慧茄還記得。
慧茄永遠無法忘記旺季看到被提著的荀馨的頭的表情。初陣的時候,失去了一切的時候那個十三歲的旺季,也是帶著那樣的表情的吧。
「沒關係的哦。」這是荀馨的口頭禪。在那個時候聽到這句話,沒有比這更加殘忍的了。
旺季當然知道王身邊的人暗地裡嘲笑他恬不知恥地活著。但是,如果遇到同樣的事情,這些人是不是能做到和旺季一樣呢?反正慧茄是做不到的。活著怎麼就恥辱了?
讓貴陽不流血開城,不對民眾下手去掠奪,以此做為交換條件,戩華讓旺季活了下去。
看著再一次接受了戩華的幫助,又搖搖晃晃地向著某處走去的旺季的時候,慧茄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最後的貴陽攻防戰,旺季和戩華的兵力差距達十倍以上。從王那裡得到了打不贏就不能苟活的命令和硬塞過來的「紫裝束」。一切的一切都和東坡的初陣是一樣的,還記得那種討厭的感覺。就連對手是戩華這點都是。
「沒關係的哦,旺季殿下。」荀馨還是一如往常的這麼笑道。旺季恐怕在這個時候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句話了。看著一副完全不是沒關係的表情的旺季,荀馨還是繼續地笑著。初陣之後都在一起的荀馨,比陵王留在自己身邊的時間還長。
荀馨也想起了東坡之戰的情景,「果然是,一模一樣啊。」他這麼說道。「一直,就在您身邊看著您啊,旺季殿下。但是您真正想要的一定不是勝利吧。正確的來說,應該不是必要的東西,對吧?」
勝利是不必要的?面對著因為覺得是胡說八道而生氣的自己,荀馨卻帶著某種開心的表情。
「旺季殿下,您要向前去的話必要的東西,一定就只有兩個吧?」
「兩個?不會是說你和……陵王你們兩個吧。光你們兩個可不夠啊。」
「不是的啦。因為不是這樣,所以您才會沒事的啊。雖然有點殘酷,但是我覺得這樣很開心。」 旺季瞪著眼睛。不明白他的意思。
荀馨手中的羽扇隨風搖擺。下面有很多夜營的火光和歌聲。這是這些為數不多跟隨旺季和陵王這樣的還是個孩子的士兵們赴死前最後的宴會。
「旺季殿下,其實我早就知道活不過這場戰爭。但是只有你必須要活下來。就像那時的東坡,就算只有一個人也好……」
旺季的臉上微微有些彆扭的。為了將已經水深火熱的貴陽人民從破滅的公子手下保護起來,講和是必要的。為了要讓對方同意旺季的條件,必須面對十倍的兵力差距,一直打到戩華派使者過來為止,必須要活下來。與破滅的公子爽快地一戰然後犧牲,這種美好的死法,是不屬於旺季的。
「我知道了。」
旺季要在無論多麼慘烈的敗北中活下來,然後出現在那個破滅的公子面前。為了達到這個目標荀馨進獻了許多的計策,甚至付出了他的生命。
荀馨對於這個答案,溫柔地笑了笑。「旺季殿下,像那時的東坡一樣,我要不是被您守護了,就不可能活下來了。這次我一定要守護住您。只有我還有一條命,就一定要讓您活下去。」 旺季彷彿聽到了一點點收集起來的重要的東西,又從寶箱里掉了
「從今夜開始,我要……不對,我們要,離開您的身邊了。但是,您一定能活下去。我再說一次哦,您所必要的東西,只有兩件。只要有那些,您就一定可以活下去。就算我不在了,也沒有關係的。」
旺季乾笑了兩聲。雖然他還是不知道那兩件東西,到底是什麼。
「好殘忍啊。竟然把這種事情說的這麼開心,真是的。」
但是那是旺季非走不可的道路。重要的兵將也好,東西也好,全都從寶箱中消失掉。即使荀馨死掉,即使只留下旺季一個人,這條道路也是非走不可的。
「是的。」荀馨的回答比這夜風還要清爽。雖然知道對於這個剛剛二十齣頭的大將來說是很殘酷的話語,但他還是覺得很開心的。因為旺季可以一直活下去,還有陵王和那個從初陣就一直跟隨的人,一定會活下來的吧。
在這四下無人的夜裡,荀馨將純白的羽扇放在胸前,單膝下跪對著旺季說:「旺季殿下,我為了您,一直留在朝廷里做事。只能在現在說了……我的主君是您。在這次的作戰前,我想要乞骸骨,請您務必應允,我的主君……」
那是對於自己投身的主君,提出退職的請求。
「沒關係的哦……」
荀馨的頭再一次被拿到旺季的面前的時候,旺季感覺聽到了那句話。
旺季帶著一絲苦澀地笑了。很難得的,荀馨的預測大失准。但可以確定的是,從荀馨開始,一直跟隨而來的將士的骸骨已經在身後堆積如山。但是依照約定,旺季還是從那場戰鬥中生還了下來。
雖然寶箱已經變空了,但是還是搖搖晃晃地走了下去。直到現在變成了普通的老人,和以前完全不同。
「只要有了那個,你一定可以活下去的。」能將旺季點燃的兩條導火索。只要有那個的話…… 只有一次,璃桜奇怪地問過,有打算過回到朝廷去嗎。他問的時候沒有看著旺季的臉,而是看著那些絡繹不絕前來宅邸訪問的門生。
旺季沒有回答。雖然璃桜可能覺得那就是答案了,但是很明確地說出「沒有」,表達出自己的心中真的已經沒有了一切的熱情,這種事還是覺得沒必要讓他知道的好。
沒有回朝廷的打算。這是確定的。回去的理由已經沒有了。和之前不同。但是到了現在,回憶起過去的種種,其實……
在桌子的角上有個小箱子,放著從王那裡寄來的那些關於錦鯉的信。因為怕是什麼奇怪的錦鯉符咒就不敢打開,之後就忘記了。旺季小心翼翼地走了近去。
應該不會放了錦鯉的餌料吧。旺季唰地一下就打開了,裡面有一個稻草小人。旺季幾乎是要雙膝跪倒了。看到小人上畫著的臉是微笑著的臉的話(其實旺季是第一次看到帶臉的稻草小人),可能會認為是單純的討厭咒術。為什麼是長發……心想這難道會是那個王的稻草小人嗎。如果是的話,就這樣在丑時三科的時候用五寸釘扎進去的就可以完成詛咒了……
附著的信上寫著「可以用在納豆上」,這樣就表示他沒有要將自己的意思強加於人。旺季忍不住噴了,直到都開始咳嗽了才停下了笑。
旺季盯著長發的稻草小人,用手指對著頭彈了一下,看起來覺得稻草人代表的那個人會很痛,旺季覺得很有趣。
王時不時地會送來書信和物品。璃桜有時候,會看到他想要表達出關於王的一些什麼。一切的一切,旺季都是故意在鬧彆扭。
不是旺季選擇了五丞原,而是王背負著旺季而選擇了五丞原。
「事到如今,怎麼了。自己選的東西的結果,就要自己去試著承受啊!」旺季又對著頭彈了一下。突然一下子,有什麼東西靜靜地飄落了。不是稻草。是草葉。旺季伸手去撿,然後把它放到了唇邊,吹響了聲音。
「真正想做的是什麼呢,這句,是你說過的吧?」 旺季又一次,吹響了草笛,然後對著小人生氣地彈了第三下。
然後看到外面有一個小小的火光筆直地向著宅邸趕過來。旺季想起最近璃桜回來的時候說的事情。一直生鏽了的預感,久違了的在大腦中一下跳動了起來。
旺季轉過身去回到了室內,七手八腳地開始整理起來。徹底整理在四個角落都被黑暗佔據一般的房間里,鐵青著臉走進來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青年。在御史台里也算是有趣的男人。
「這麼晚來打擾您真是不好意思。旺季殿下。沒想到,您竟然會
「你還是不錯的,很能做事嘛。榛蘇芳。」旺季很冷淡地,叫出了
第五章蒼之君最後的旅行
慧茄端著倒上的酒,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一口乾掉了。然後,他發覺到王卻一口都沒有動過。
就好像,直到剛才的話之外,一直在思考著別的什麼似的。慧茄覺得很訝異。
「陛下,其他,還有什麼把我叫出來的理由嗎?」
王手中的酒盞晃了一下。在悠舜的廟裡想到的事,要說出來嗎?王有點迷茫。
「我在今天之內要出城去。有一段時間會見不到了。」這之後旺季沒有再回來。一直就這麼傻傻地等著。等發現到了之後,胸中開始有種奇怪的騷動。但是想到旺季不會像悠舜那樣消失掉,就莫名地覺得安心了。
「慧茄……旺季是真的不會回來了吧?」
璃桜有些驚訝。慧茄也是皺著眉頭,從鼻子發出嗤笑:「肯定不會回來啦。旺季是自己辭官的,在這之前從來沒有過——那就是最後了。」
「連夜加班加點做個十個愛的稻草小人送過去也不行嗎?做成璃桜啊,慧茄的臉什麼的……」
「送過去才是故意要惹對方討厭吧!話說這是也要惹我們討厭!是吧!」
「好奇怪啊。以前,聽誰說的是愛的證明就送了一個過去了哦…… 是聽誰說的呢」
「送過去的那個,那個是,用了誰的臉啊!」
「孤啊。」
這樣也很奇怪啊。慧茄和璃桜這麼想到。有可能就這樣直接被打進了五寸釘。
「總之,不管是給東西也好給錢也好旺季都絕對……用手支著額頭,該怎麼辦呢」
「那麼,最後也就有三次是很認真地來了。這樣啊,不行啊。那麼,也沒辦法了。」 有時送去的書信就算沒有迴音,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般地不介意。想要說些什麼現在還是不太清楚的,但是在心中的一端還是一直在介意。但是,就算是傳達了想要見面這件事,卻從來沒有寫過你回來吧
你回來吧。這句話本身就奇妙地牽動著神經。總是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是一直用書信在掩飾著。混亂的感情似乎很棘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知道這種感情的名字。
不管做什麼都沒用的話,至少希望能夠再試一次。
「慧茄……稍微……想了一下,有一件事」
想到悠舜。回想起的太多,都交織在一起該怎麼辦啊,甚至都有點不安了。
想要的東西是什麼,悠舜曾經問過。就實現你的願望吧。
如果是悠舜,對於自己的這願望,會怎麼來應對呢。一定是更加好的方法,就像是神仙一般地就實現了。王一個人考慮的話,就只有到這裡了,再想不出其他了。
孤就不行嗎,這麼問道的時候,旺季沒說話就這麼斬落了。你就是不行。——儘管如此。
要再一次。
王沒說一句,嗖地一口就把酒杯里的就幹了。就像喝水一樣。慧茄這時渾身的汗毛一下子都豎了起來。這個動作,這個眼光,實在是太像那個男人了。王的父親,霸王戩華。
想要的東西一個不剩全奪走,支配著所有的一切,讓人誠服膝下的霸王。
「孤想再一次,把旺季……召回到朝廷來。你會幫我做嗎,慧茄?」
看到御史的那套裝束的時候,突然,旺季的心就開始亂跳了。胸口感覺到好久沒有過的熾熱。
旺季讓出過很多的官職,但是其中建立最多功績的就是御史了。
抱著兩個重要的東西,在這白骨的大地上,不論到哪裡都是策馬奔騰。
讓人懷念的,本以為早就失去的熱情又重新復甦了似的,旺季有些喘不上氣來。在這十年里生鏽的頭腦,如條件反射般帶著聲音地開始動作。看到榛蘇芳的臉,再加上從葵皇毅和凌晏樹那裡得來的情報,馬上就知道了大概。
一直盯著榛蘇芳看著。多半因為皇毅使用了很長一段時間。
(……雖然沒有自覺意識是個問題,但是這個傢伙要是做得好的話能有很大的變化)
大概,皇毅說不定也在等著這個變化。就算等上十年,也可以從沒用的狸貓,變成相當厲害的狸貓的程度吧,會不會有大變化,要取決於現在開始吧。
「榛蘇芳……連紅秀麗都沒說就自說自話地到這裡來了嗎?」 榛蘇芳突然瞪大了眼睛,過了一會又低下了頭。
「是的……。是我自己想來的。雖然大小姐說那就是一些不入流的山賊沒關係的,但是我總有種不好的預感……這次燕青也不在,說是要去紫州借兵的靜蘭也沒有回來……,現在,腦子裡一下子就空白
了……以前就經常被靜蘭罵我說不要因為不好的預感就瞎行動,但是」
「這種隨感而動要好好保持啊」
「真是對不起——誒?」
「這是你的武器啊。一直在輸都是在最底層的地方走著,所以才會明白。像是茈靜蘭和陸清雅這樣贏都是理所當然的男人,恐怕一生都不會有這種感覺。要好好珍惜啊。……我可以活到今時今日,就是因為有這種感覺啊」
淡淡的卻很嚴肅的表情,最後化解在苦笑中。雖然是在深夜裡自己突然跑來的,但是不蘇芳還要更加正式地理了理衣服。經常吃到各地地方官閉門羹的蘇芳,一旦急起來就會想要不管不顧地闖進們去。……現在竟會好好地聽話,實在是沒有想到。
不知是不是放鬆了的原因,一下子不明的不安讓蘇芳雙膝顫抖不已。
「……其實……之前來這裡的時候,也是這樣……璃桜…公子的歸鄉是意料外的……就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但是……這這那那的找了一堆借口才來到這裡,我卻總是這樣。啊啊,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嗯,那個……我是想讓你們相信我來著,啊那個……」
「你覺得有什麼需要注意的。感覺在山賊背後還有這什麼人,是 「——為——什麼——明明,不論是誰都,連大小姐都,不相信
旺季微笑著。一瞬間,蘇芳在這張臉上看到了別的人。好像是一個長著璃桜那般端整的臉龐,又加入了一些令人恐懼感覺的這樣一個美青年。蘇芳不自覺地去揉了揉眼睛。揉過了之後,還是一如往常的旺季而已。
「你當我是誰?我可是比你在御史台待了更久的時機。當你特地往這裡趕來的時候,我有些在意……就命人將調查報告的副本給拿了過來。雖然不是最新的。……一夥不起眼的山賊,被他們到處逃竄,一直是追到了這裡的樣子啊」
「是,就是這樣子……靜蘭他,已經十分生氣了。因為覺得被一些無名惡徒給耍了一頓,就算是向紫州借兵也不是那麼爽快地進行的感覺……。但是,我就……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這樣,不覺得有些奇怪嗎?這個。到現在為止,總是被輕易地就逃脫了……」
「情報泄露了出來,感覺是被引導著追到了這裡……的吧。這裡離紫州府有不小的距離。紅秀麗會想著要一口氣就解決掉他們,去尋求援軍茈靜蘭就會離開……但是,因為有相當一段距離,為了幾個小小的山賊紫州軍也不會太重視。分開之後會要花好一段時間,在這期間,會出現一段莫名的真空……對吧,感覺是有『誰』在布局。你的奇怪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吧?」
蘇芳的臉一下就變得煞白了。被這麼一說,終於是明白了過來。就是這樣啊。
只是看了調查報告,就完全將蘇芳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給點破了。
「是……的。只有我和……大小姐留下了,一直就追擊到了這裡來……。哎呀?那……。我不是……就憑著感覺,毫無證據地說了一些很糟糕的話啦。」
蘇芳擦了擦汗,深吸了口氣說:「在山賊的背後,覺得有中央官吏們的存在。還有,不能——不想多說了。」 啪啪,啪啪,旺季拍起手來。「做的好啊。榛蘇芳。之後有了證據,能講道理了,你就是歷代御史中屈指可數的名人了!」
「誒……」
「其實只要上報給葵皇毅的話這邊就會有所察覺了……但是太費時間。還是對方做的更好。真是的,光憑著這樣模糊不清的東西就連夜跑到我這裡,你也真是人太好了吧!」旺季撲哧地笑出了聲。蘇芳眼看著臉上的血色有漸漸少了下去。
「難道……已,已經知道了嗎?他們的目標——那麼為什麼還這麼悠閑!」
「不是的。這段時間過的有些太呆了。你來了,聽你說了這些,現在,才發現到的。」
「那你還說什麼『也不看看我是誰』!!你不會早點用用你那腦袋嗎!!不是做了好幾次御史大夫超厲害的人嗎!?大小姐和靜蘭都沒發覺到,你就坐在椅子上聽我說了一些意味不明的話就都能明白了。是誰亂說的說你已經是個痴呆老頭了!」
痴呆老頭!?旺季很久沒有這麼認真地生氣過了。走下坡路啊就靠著孫子來續命啊什麼的倒是聽了很多都知道了。但是這到底是誰說的,竟然說我痴呆了。
「好了,你趕快回到紅秀麗的身邊去吧。那個小姑娘會被謀殺是事實。這八年來,毫無顧慮解釋就將從中央到地方的高官紛紛整下台去了啊……」
現在「官吏殺手」的別名已經不是陸清雅的,變成了二十八歲的紅秀麗。清雅的話同樣的事情會做得更加圓融,但是可惜的是那個小姑娘還是那麼不太好使。
蘇芳還是留在那裡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在好好地聽完答案之前都不想回去。「雖然說了不想再說,但是還是要說。應該是,要問。對面是……哪裡的中央笨蛋傻瓜官吏們,這個黑幕,為了要順利地扔給已經隱居的你們,所以才會一直到這個領地附近,故意將人引過來的吧,我是這麼覺得的。應該沒猜錯吧?」
旺季笑了,但是沒有回答。為什麼這樣的情況下會笑,蘇芳是不能理解的。
「我……我可是,知道的喲?你的事情。雖然不太多。十年前,在紅州看到黑色的飛蝗報告上來的時候,志美醬一瞬間就是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我因為這樣,就到處去調查,但是最好還是什麼辦法都沒有,說實話已經早早地就放棄了。又要因為王的關係使得國家荒蕪了。但是……不管最後怎麼,這樣一來,現在就看起來好像是王或者是大小姐的功勞了,可是其實是你的功勞吧。要不是你這樣一路走來的話,就沒有未來了。我……雖然是個笨蛋,但是這些,還是懂的」 旺季突然看著蘇芳。一直被貶謫。不管做什麼都失敗。沒有幹勁,到處遊盪的時候遇到了紅秀麗。就是這樣還繼續在各地辛苦著的情況他都有所耳聞。
「但是現在的年輕官吏們,都不知道這些。完全都當他是白痴。知道的人也都漸漸忘記了。……我是,到處會遇到,你之前走過的道路,現在也時有發現。在工作上,啊啊,糟糕這個該怎麼做呢!?遇到這種時候,調查一下絕對有你之前的相同經歷,可以找到答案。……我覺得很厲害。在這個國家裡,要找到一個你足跡沒有遍及的地方,至少,我還一個都沒見到過」
是啊,旺季基本走遍了全國。一直被貶謫,要會朝廷回不去。對於旺季來說是凄慘的失敗之路而已。一直以來。沒有沒到過的地方。在全國跑來跑去,想要做什麼,就忘我的拚命去工作。看著未來,看著夢想。堅信著有一天絕對會回到中央。回去了——然後。
「對我來說你不是過去的人,而是現在的。每次發現你的碎片的時候。所以我才會生氣的。你被不知哪裡的笨蛋官吏給替代掉了,替人背了黑鍋。但是卻完全沒一點在意地在這種地方坐在這椅子上發獃。
——看起來就好像是停住了一樣。」
旺季瞪圓了眼睛。從遙遠的彼方,自己的聲音蘇醒了過來。「現在的你就只是在那裡。什麼都不做。在後宮裡遊盪著……」
變得對於什麼都不關心的戩華,那時看著他就生氣,一直對著他撒氣的以前的自己。
這次就,輪到自己來品嘗了。就好像一個循環一樣,繞了一圈又回來了。
「對不起……我一時嘴快。其實我也,算是把你踢下去的,那一邊的人……」
旺季從椅子上站起來。沒有聲音。蘇芳看起來就好像一下子移動到了自己面前,哇地叫出聲來。和貴族那種優美的動作,還是有些不同的。很快,沒有多餘的動作,像是貓一樣。
(對了,這個,是武官的動作——不是……是燕青的動作,好相似)
出於反射地咽了一口口水。覺得似乎只要動一步就會人頭落地的感覺,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人數是?」
「呃。啊,是,山賊的嗎?還是我們這邊的呢?不對,我知道了,雙方的吧!呃呃那個……在被追趕的過程中雖然也陸續抓到了一些,但是……就好像是在抓雲朵一樣……數量完全就沒有減少過似的……。增減變化的很奇怪……不過,我們大致看了一下,大概,是在五十人左右吧」 旺季突然,像是在思考什麼似的把手放到了下巴這。
「然後,我們這邊,從紅州一路追出去……雖然借調了紅州軍,但是進入到紫州後就讓他們回去了,現在的話……那個……紫州軍還沒來……又正好是秋收的時候,所以從郡縣和村子裡征男丁也……」
「紅秀麗說不願意,所以就你們兩個了吧?」
「是的。在靜蘭帶軍隊來之前都先只是盯著他們而已,所以兩個人也沒關係的說」
「是五百。」
「啊?什麼五百?」
「對方不是五十人。是五百人。想來你們的所在也應該已經暴露了。」
「那個,你不是真傻了吧?」
「回去吧。隨便你們死在哪裡。」
「對不起要下跪還是什麼都可以!!——但是怎麼也不可能會有五百人吧!?」
「這是常見的手段了。但是,也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旺季眯著眼睛。只是這樣蘇芳就已經背上一涼。看著好像是不認識的人一樣。
「你說是山賊。這裡面有一個,奇怪的人存在著。不是中央官吏……是個了解戰爭的傢伙。」
「戰爭……是,十年前那個?」 「那個哪裡算得上是戰爭了……那是在戰爭之前就已經全都結束了。是在更早之前。真正的戰爭。覺得是少數人就去追擊,但是就像是抓雲朵一般搞不清人數。很快就補充完了。不管抓到幾個人,還是搞不到什麼有用的情報。這是常見的誘餌。把對方引過來,一網打盡。這種事是慧茄以前最拿手的了。最糟的情況是,看到是五十,就派了兩百去追的話,慧茄他的話,就會用五百人一起來攻擊。」
「五百!?」
「『噩運的慧茄』啊。碰到了就肯定要遭遇不好的事情。F 是要小心再小心的傢伙啊……隨便散散步也會遇到各種奇怪的不幸的傢伙啊,但是最討厭的是,只有他總是意外地全須全尾的回來了,反而是周邊的人不知道吃了多少誤傷了。」
「啊啊,這個事,我在朝廷也常聽說啊……」
靠近的話就會莫名地跌進了坑裡什麼的。或者烏鴉的糞便會從天而降被砸中之類。所以越是接近慧茄的重要人士,就越是希望他一直是「飛在天空的副宰相」!!都是這麼說的不知是真是假。
「從五十想到可能有一百,所以紅秀麗向紫州軍請調的人數也是從一百五改到了兩百」
「是,的啊……靜蘭還不滿地說對付山賊不需要動用這麼大陣仗的正規軍……」
「話雖如此,正規軍一百五十人的調動還是可能的。要是沒有相當的人數差的話,會讓山賊的集團都散掉,因為害怕而逃走,或者是投降。如果照現在這樣的情況,他們還是覺得有勝算的話,依我的話要和正規軍的一百五十人對抗的話山賊起碼要有三百個人才差不多。保險起見就當作是五百……。但是,要豢養這麼大數量的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就算有中央官吏在背後的金錢支持,住的地方也是個大問題啊。是分散在各個廢村或者小山坳里嗎……」 一看,蘇芳的臉色又一次變得煞白。
「你想到了什麼嗎?」
「我……為什麼,怎麼會有人要盤算著要嫁禍給你呢?就只是在五丞原附近追蹤小股山賊,就算是腦袋好使的大小姐,也只是大概知道十年前的一些事啊。十年前被燒過之後,那個隱蔽的山……就廢村了,變得沒人了呢……」 蘇芳察覺到了。旺季只是憑著這些,就將想說的話都理解了。一個出產鐵煤的村子。在十年前被燒了之後,就在別的山上建立了村子,村民也全都移走了。與以前被隔離開不能自由往來的過去不同,現在的村子是一個來往絡繹不絕,很熱鬧的村子。
「那裡,鐵礦都很豐富,水也很乾凈,水田和旱地都有,油和煤都有儲備……村民有五百人,是一個被封閉起來的山區啊……那個山的話,不用擔心住的地方……而且是非常易守難攻的地形,是十分適合死守不出的躲藏山區……」
「等等。讓村民避難之後,有進行過『封山』吧?那裡有些特殊的構造……」
因為本來是「無名的大鍛冶」所住的地方,而且還是旺季讓悠舜設計過的,讓無關者無法進入的機關,遍布在各處。悠舜所設下的機關應該是不會被破解的。
「如果設置的機關全都打開的話,就可以封山了,無論誰也進不去。除了少數的村民外沒人知道機關。璃桜也不知道。你們自然也不知道吧。」
「嗯嗯。但是……最近,我和紅御史去看過了。讓看守的大叔給我們打開機關讓我們進去的。在那個山裡,聽說現在只有一個婆婆住著……就是,那個和『無名的大鍛冶』住在一起的那個婆婆。絕對不離開山裡的家,大鍛冶不在了以後還是一直一個人住著」
旺季稍稍地,有了一些反應。但是蘇芳卻不知道他是對什麼有了反應。
「賊人們在附近遊盪所以會遇到危險,所以就想帶著村民去說服她。但是那個婆婆,說了之後,轉頭就忘了,完全不理解我們,勸說也沒有意義,一天到晚到處走」
「要抓到他也要費一番功夫,結果完全沒有離開過山裡的家。現在也是大小姐留在她身邊」
簡直就像是碰到了怪事一樣,蘇芳的身子在顫抖。嘴唇變得青紫色。
「然後,關於村子遺迹那裡,到處都去看了一下。燒過了之後,有建立了幾處新的房屋。現在除了去看婆婆時候,村裡人去那裡拾柴啊,打獵啊,巡林的時候也去住一下的樣子……。然後,門,是開著的哦。明明為了防止動物進來搗亂是鎖上的。依看守的大叔說,糧食也在悄悄地減少。但是,能夠打開那座隱秘的山的人,應該不存在啊。
除了村民,……還有你之外。」
「是的啊……」
「我……雖然本以為不過只有五十人,但是如果真的是有五百人,躲藏在那座山裡的話……這樣子從朝廷來說是『你的軍隊』哦。在你的領地里。而且是和十年前一樣的場所……」
沒落的大貴族。實在是不值得可憐的做法。聚集起一些小股綠林勢力。也算不上是謀反的程度,只是最後的掙扎。被朝廷排擠出來的老人家的,凄涼的末路。就算是身為孫子的璃桜,也已經無法包庇下去。
「中央官吏就算不用弄髒自己的手,正規軍也會將你解決掉的。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法了。將你的領地,財產,『莫邪』和『紫裝束』…… 一個不留地全部接收過去,這就是最好的借口了。但是,這樣醜惡的做法,除了你之外……除了你之外,另外,還有一個人,會做得出來的。」
讀不出旺季的表情。就算是做了十年御史的蘇芳也不行。
蘇芳全身都在冒著冷汗。渾身發抖,將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另外還有人會做得出來。其他的,做得來的,外調的人……凌晏樹大人,現在,他在哪裡?」
「呃呃。大概在山那裡。現在不在已經有段時間了」
「最近這時候,一直就從門下省那裡消聲覓跡了,有可靠消息報稱。在朝廷那裡,已經有一個月的樣子,都不見蹤影。那人雖然是神出鬼沒,但是這次時間也太長了。誰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不覺得奇怪嗎……。基本上,那個人肯乖乖地坐上門下省官員的位子這麼長時間,這本身就很奇怪了。」
「直到現在,為什麼會從朝廷回來,一次都沒有問過他……」 苦得讓人發麻的葯湯送了上來,臉上帶著謎樣微笑的晏樹。
「所以,我是特別,想要將全部都結束掉啊」
「其實我啊……被葵長官囑咐過。還有,死去的鄭尚書令也是。晏樹他……要是做了什麼和你有關的奇怪舉動,就過來報告,是這麼說的。他是……那種喜歡的東西會很珍惜,不再喜歡了,就會全部毀掉,然後就消失到哪裡去的傢伙。」
旺季突然,回憶起了過去的事情。孫陵王也曾說過。你有種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被晏樹殺掉的感覺。悠舜也是這麼想到吧。皇毅也是。然後大概,晏樹也是。
實際上,晏樹經常會想要殺掉旺季。幾次從旺季身邊消失了蹤影。這種時候就是晏樹的希望,旺季無法完全實現它的時候。旺季不會為了晏樹而改變的。在這樣的旺季身邊,晏樹離開之後,又再返回來。好幾次。
但是,這次就……就連榛蘇芳也覺察到,現在的自己和過去不一樣了,失去的力量多到讓人生氣。
不再喜歡的東西,就全部毀掉。離開的時候,在旺季兩邊的臉頰上輕輕啜了一下,微微地笑著。就像是死神的親吻一般。
「——請逃走吧」蘇芳用干啞的聲音嚅囁著。然後帶著痛苦,悲傷的感嘆。旺季抬起了頭來。表情和言語是一樣的。這對於旺季而言,是相當懷念的,十分熟悉的表情。好幾次,有好幾次,旺季都被什麼人這麼說道。家臣團啊,荀馨將軍啊,慧茄,陵王。
拜託,只有你的話,你一個人的話。
「請逃走吧。現在馬上。隨便去哪。我,其實是過來說這些的。婆婆我會馬上回去找紅御史一起,哪怕拖也要把她帶下山,你們三個人隨便找個安全的地方先躲起來就好。一兩座山頭,就讓山賊佔去好了,也沒事的。之後都可以收得回來。但是如果晏樹桑要是盯上的是你的話,不論怎麼樣都會把你揪出來,殺……」
「不要。」
「難道你一開始就打算被殺?」
「我已經逃的太多了不想逃了。」旺季就那麼直接說了出來。
「哈?」
「到底,哪裡算是安全的地方?反正本來也沒有這種打算」
「唔……」
「要是有五百人的話,這邊附近的村莊都會被監視。有可能逃得掉嗎。而且還是帶著行李的三個人。作為一個御史的話,就該只是做一些有意義的觀察,不要有行動。」 先不說婆婆,蘇芳和秀麗也是被一個不留地全部打包帶走。 「所以,現在憑著自己的獨斷專行而來到這裡的你,比紅秀麗或茈靜蘭要更聰明。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慘敗人生的經驗,導致了失敗的預感自行啟動了嗎」 總覺得我是不是被狠狠地挖苦了一把!?蘇芳頭上冒出了冷汗。和
眼前的這個小個子的老人,突然感覺重量一下子就增加了上去。空氣中的黑暗的程度也變得濃厚起來,回過神來蘇芳才發現自己已經停住了呼吸。那不怒自威的面容。閃爍著冰冷的光輝。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心跳咚咚地變得快了起來。和朝廷上的隨便一個誰都不同的 「什麼」。感覺要跪下似的,在葵長官那裡也沒有感受過。現在的朝廷里已經都沒有存在的,最後的大貴族就在這裡。僅僅一個人的,大貴族。
就算這樣蘇芳還是要爭辯一下。雖然弄不清理由。但是要說是有感覺的話,就只有不好的預感。
「拜託你了。請務必,逃走吧……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啦。因為,大小姐和老婆婆,你打算去救她們對吧?絕對會有埋伏的。你這是要幹嘛啊。都已經是個老頭子了。現在我就當是聽個呆老頭說了一下傻話,聽過就算了。」
「你說誰是呆老頭啊。紅秀麗和那個婆婆,你打算眼睜睜看她們死嗎。你的預感沒錯,那兩個人完全就是為了引出我而被劫為人質的。放你來這裡報信也是他們故意為之。都是老對手了。這樣子看來的話……是個了解我的傢伙啊」
「都已經知道了還一個人傻呵呵地跑過去,你是怎麼想的啊!至少等靜蘭回來再一起去——」
「你傻啊。這麼簡單就被搞昏頭了。中央官吏的目標不是我。是謀殺紅秀麗。我這邊是順帶的。要是等茈靜蘭回來的話,恐怕就只能給婆婆和紅秀麗她們兩個去收屍了」
蘇芳顫抖了一下。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之前來的時候,要是哪怕強行也好和旺季見上一面。不對,應該將自己的不安,說到紅秀麗和茈靜蘭能好好聽進去為止。因為自己能力不行所以就覺得是自己弄錯了,自己總是會逃進這種混雜著自卑的軟弱里——。
「就算……但是……」 「冷靜下來。那兩個人呢,在山裡的房子里?」
「是……是的。婆婆他,因為不肯離開山裡的家就一起留下了。而且,到今天白天,隱村還是空蕩蕩的……大概,山上所有地方,都查看過一遍了……想來是一個人都沒有……」
「那麼,救出的可能性還是有的。勉勉強強吧……一下子都進去是不行的。把到處分散著的賊人叫過來,依次逐個趕進山區……大概會有個一百人左右吧。因為那傢伙以外對於那個山都不熟悉」
旺季邁開大腿走到旁邊的大瓮那,從那幾個插著的捲軸中拿出了一個,在桌子上展開來。
是地圖。以那座隱秘的山為中心的圖,在御史台都沒有見過如此精巧的。
「留在了山裡的房子里是不幸中的大幸。那裡和村子不同。建在村子建立之前,是獨立的結構。現在的話,就算是村子裡的人也有很多不知道那間房子的」
蘇芳點了點頭。不用去村裡靠著房子旁邊的地就可以自給自足了,而且住在那裡的大鍛冶除了有時會想要去村子之外,基本不會跑去村子那裡,年紀大了之後更是一次都沒有去過。實際上,秀麗和蘇芳也是通過這次的事情才第一次知道了山裡的那間房子的所在。
「相當……不好找之外,要去是很需要體力和記憶力的呢……在瀑布背後的繩梯上上下下……我,要是沒有獄卒的大叔是絕對不可能再去一趟的啦」
「啊啊。而且大鍛冶,雖然自己有時會去村子露個臉,但是別人隨便過來他這邊他是很討厭的,所以基本沒有告訴別人去的走法。雖然說那傢伙懂得快,但是山裡那間房子的正確所在和去的方法他也是不知道的。恐怕也找不到從村子到那間房子的路」 蘇芳的臉上有了一點希望的光芒。
「那麼,只要是留在那裡的話,就誰也動不到他們了是吧——」
「不是,十年前。有聽過王上去到那間山間小屋,和大鍛冶見面的事吧」
「啊,是的……哎呀?……王上,是怎麼會跑到那間山間小屋去的呢?」 天亮前。雪下完了的冰冷世界裡,獨身一人在那裡趕著路。旺季也是如此。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乘著如烏鴉一般黑的馬。
「從山腳到山上的小屋去的通路是沒有的。要是幸運的話。而且先不說婆婆,就光是你放著紅秀麗留在山裡自己出來了這件事恐怕已經被察覺了。要是不在村子裡的話,肯定會對山上進行徹底搜查。要是手腦並用的話,要強行到山間小屋那裡也不是不可能的」
山上的地形已經都被了解了。小屋周圍地帶顯示出莫名的空白地帶,這樣遲早會被察覺的。
「那麼……」
「但是,要到那一步應該要花上很多的時間。但是,斬殺五百人還真不是這把年紀該乾的啦」
……蘇芳有點呆住了。剛,他說了什麼。五百人……什麼?不是這把年紀該乾的什麼的,為了對於後半部分所有的詞語的深入理解,他覺得有必要再聽一次。
「啊?」
「趁現在……大概只有百來個,這點程度的話,還算是……要是再有賊人被追加召集來的,可能就有點……要是沒有的話……在我到山上之前……儘可能地將巢穴的位置給確定了……」
旺季在那裡自言自語著還帶著咳嗽,在地圖上到處點點畫畫,用筆在那裡記著什麼。然後將信紙鋪開,快速且流暢地用漂亮的字寫好了幾封信函。
「榛蘇芳。我有些事情要托給你去做。我家傭人太少所以人手不足。你也幫忙去跑一趟。緊急投遞。不是紫州府。是送給山區附近駐紮兵營的將軍們」
「兵營!!對啊,直接送到兵營去請求援救的話——這是非常的不合規矩,把軍權交給我這個御史!!」
「笨蛋。就算直接跑進山裡去救援也來不及了。現在進入山裡的山賊大概在一百左右,估計是這樣吧。其他都潛伏在附近。要是陸續都集中到了山裡才是最麻煩的。在附近進不了山到處瞎逛的三百個左右的渣滓們,就交給各個兵營的將軍們去抓捕吧!」
「誒?但是,到底在哪裡逛我們是完全不知道啊!」
「都標記在地圖上了。如果把所有的地方都踏個遍的話,相信會有不少的收穫。不會有太多撲空的。在這個寒冷的時候,那群混混流著鼻涕可憐地遊盪著的地方還是好掌握的」
「這是為什麼呢!」
「壞人的老巢都是差不多的。御史不管怎麼去掃除,一回過神來就又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待著了。而且,以前的我也是帶著類似的感覺常年可憐地到處流浪著!!」旺季像是完全自暴自棄似的說著。
「要是有比我更好的提議或者有問題的話,就現在馬上問。要是我覺得好就會採用。」
「……哦,真的是要一個人衝進去的感覺啊,這樣真是讓人大吃一驚的好作戰計劃啊!?對啦,以前作為軍師,帶著不到百人憑藉著偽裝工事就讓敵軍以為有大軍而撤退的戰績也有過啊!」
「只有一個人而已要怎麼去偽裝啊,笨蛋!」
並不是真的笨!!蘇芳在心底叫著。沒有想到沒有策略!!
「算了算了,走吧。沒時間了。婆婆和紅秀麗要救就只在這會兒了。給你旺家第二好的馬。試著去坐上它吧。肯定對於你有幫助。」 被塞了一封信,吩咐了一番,蘇芳都語塞了。婆婆和紅秀麗。還有旺季的事情也都是。沒有找到其他的辦法,就只是站在那裡聽人指揮,對於自己這樣的無能感到慚愧。這些情緒糾結在一起堵在喉嚨口,不知為何有種想哭的感覺。
「但是,但是那樣的話朝廷就不會認為這是你的主意,而是我的了啊!」這是讓蘇芳既懊悔,又無能為力的地方。
旺季看著蘇芳臉上令他懷念的神情。過去,他一直懷著這樣的心情才活著的。現在的氣氛靜得有些奇怪,旺季從心底里笑了出來。
「傻瓜,不要擺出那樣的表情。做替罪羊的事情,我已經習慣了,就像去救援必敗無疑的軍隊,被朝廷放逐一樣。那之後已經過了多久,啊不記得了。」是啊,他已經習慣了,已經不知道做了多少次這樣的事情了,旺家初陣的時候,貴陽完全攻堅戰的時候,二十五年前一個人從朝廷落荒而逃的時候。自己的人生一直重複著這樣的事情,直到最後也……
蘇芳的臉相繼因悔恨和憤怒而扭曲。他大概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問題吧,旺季想。做御史到底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朝廷呢?由於這份工作的原因,他會很冷靜地看事情。即使有時生氣了,也會把它抑制住,直到怒氣隨風而去。即使心底里有什麼熱情在流淌,也會慢慢凝固,蘇芳低著頭看著旺季寫出的委託書,躊躇片刻後,還是問出了剛才沒能問出的問題。那是朝廷里的傳言,但是無風不起浪,他想確認
「那個,旺季大人生病了什麼的,是假的吧?」 旺季一邊笑一邊飛奔出去,蘇芳緊跟其後。
「怎麼可能!你看我哪裡像生病的樣子!好啦,我們出發吧!」
昏暗的房間里,晏樹聽到了什麼在響動。室內只點著一支蠟燭,似乎有什麼黑色的東西圍繞著燭火飛舞著。晏樹定睛一看,原來是渡蝶啊。晏樹那雙總是無憂無慮的茶色雙眸,此時凝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雪花。這還只是晚秋,外面已經是銀裝素裹。
第六妾妃暴斃的那晚,晏樹戴著狐狸面具,離開了旺季,一年多之後才回來。後來王都陷落,旺季一人從宮裡逃出,行蹤不明。那時晏樹已經不在他身邊很久了。接到消息的晏樹和皇毅拼了老命才把旺季找回來。那種絕望的感覺,晏樹終生難忘。
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就不能保護重要的人。人啊,就是像迅速凋零的櫻花一樣脆弱的生物。晏樹也上了歲數,感覺已經活膩了。
旺季大人……晏樹呢喃道。到目前為止,晏樹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主動交往的人。但是,已經要結束了。晏樹撲哧一聲笑了。他按了一下機關,戴上了那個古老的狐狸面具。
房間的角落有一隻黑鴉一直在靜靜地看著他。但是晏樹從狐狸面具里看到的不是黑鴉,而是如太陽一般燦爛的顏色,就像旺季那匹烏金坐騎。晏樹朝著那個角落綻放了此生最艷麗的笑容。
「我知道,想要什麼東西的話,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之前已經把朔洵給你了,這次,把我全部的東西都拿去吧。」晏樹如是說。
王,有著至今無法磨滅的記憶。
旺季在父皇奄奄一息的時候回到了皇宮。快要天亮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旺季一個人在後宮外面靜靜地哭泣。四周靜得只剩下落葉沙沙的聲音和旺季啜泣的聲音。他也不知道該走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只是在那裡站著。除此之外,他還有其他遺忘了的記憶。其實並沒有遺忘,只是被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不願想起罷了。總感覺在遺忘的這些記憶里,有什麼東西是自己想知道的。
「孤,想把旺季召回朝廷,可以嗎?」王一邊說,一邊往酒杯里倒著酒。雖然他沒有說別的話,卻有一種不容拒絕的語氣。可慧茄才不會認為這是王的酒後戲言。璃桜蒼白的臉震了一震,慧茄早就知道旺季的身體情況了,他會拒絕王嗎?
「璃桜公子,能不能請您暫時到外面去,讓臣下和王單獨商議呢?」
璃桜默默地離開了。於是,慧茄開始毫無保留地向王訴說自己的想法。
「把旺季召回貴陽,您剛才是這麼說的吧?」
「是啊,讓他擔任什麼官職都可以。如果他自己有想擔任的職務的話,那就更加沒問題了。」
真是一派胡言的傻瓜,慧茄想。如今朝廷已經沒有旺季的一席之地,那個王又不是不知道。鄭君十條還擺在那裡,「外戚不得干政」。十年前旺季在五丞原手握重兵,還覬覦著王位,但因為璃桜公子被收為養子,他的地位和權力都被慢慢削弱,最後自己主動辭職了。即使現在想讓他回來,朝廷也不會重新接受他。
「慧茄,景柚梨宰相的話可能辦不到。你這麼了解旺季,一定能辦到的。而且十年前你不是認為旺季比我更適合坐在這個位置上嗎?所以如果是你的話一定沒問題的。」
「嗯嗯。」慧茄敷衍地答了一句。王聽了這個答案並沒有生氣。
十年前,連悠舜都無法勸服歸降的最後一個州——碧州。當時慧茄是碧州州牧。如果王對慧茄進行調查的話,就什麼都知道了。在貴陽攻圍戰之前,旺季和慧茄就已經相愛相殺,說白了就是互損的關係了。
王感到了慧茄的怒氣,就像十年前一樣。慧茄不僅氣眼前的這個王,更氣自己為了大我捨棄了旺季,還氣讓逐漸剝奪了旺季的地位和權力的朝廷,以及對現實的無力感。
所以王才把慧茄叫過來。慧茄用銳利得能殺死人的目光瞪著眼前 「如果您這是在憐憫和同情旺季的話,那我可以馬上辭官了。」
慧茄啞口無言。的確,王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輕率地引入女性國試的王了。如果他真的是因為憐憫和同情把旺季召回的話,自己早就不在宰相這個位置上了。只有王這樣的笨蛋才會真心實意地說出這樣的話。慧茄嘆了一口氣。
「我就直接告訴你吧,我什麼也沒想。但是,我也不明白你的做法。如果不是出於同情憐憫的話,你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呢?他已經回不到原來的位置了不是嗎?」
慧茄繼續說道:「即使你不一定能打敗他,但絕對不能投降。」投降這個詞,從來沒有出現在霸王戩華的人生中。
「你能做到的,充其量是讓旺季大人停下腳步而已。」
「我知道。『做不到』這句話,孤十年前已經講過了。」無論怎麼拽旺季的袖子,旺季也是不會回頭看王的。從王小的時候開始就已經是這樣了,旺季從來沒有回頭看他哪怕一眼。就像慧茄說的一樣,王能做到的,只是把他的腳步停下來而已。
即使是在十年前,王也是慌慌張張地追在旺季的後面。旺季真正見到的,永遠只有眼前的事物。而在王的身後,有一個黑漆漆的大影子正在向他伸來,那個影子並不是王自己的。
王到底在希望著什麼?即使強行扯著旺季的袖子,旺季也是不會到王所在的地方來的。一旦發生了這種情況,那將是旺季犯下的最可怕的錯誤。
王突然開口了:「很久以前,當我看到旺季的時候,不知為何覺得十分悲傷,以至於整個人僵在那裡,動也動不了。」
慧茄板起了臉。這是王第一次提到這樣的事情,慧茄總感覺,這樣的話王不會再說第二次了。他所了解的王,是討厭旺季的,甚至連見都不想見到他,一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就會逃跑。像王一樣感情從一而終的的執著,實在罕見。
「公子之爭開始後,旺季回到了貴陽,但是孤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他。孤曾多次試圖離開皇宮,但每次都被黑白大將軍抓回來了。旺季什麼也沒和孤說,連匆匆一瞥都不肯給我。大概在他心裡,我比落葉更加微不足道吧。大概,現在也是……」
想見旺季這種事情,哪怕一次也沒有。但是真的見到的時候,又不能馬上跑掉,只能獃獃地站在那裡直到結束。
不可思議的是,雖然同樣被旺季無視,但王小時候那種幽靈般的氣息已經完全消失了。何止是幽靈,王以前大概以為自己連影子都沒有。他總覺得自己兩手空空,什麼都不屬於自己。正因為這種什麼都事不關己的態度,所以王才會無法面對自己無能的本來姿態,所以才容不下現實中和自己截然相反的旺季吧。
「慧茄不覺得不可思議嗎?」王笑著問。這是今晚王第一次綻放笑容。「孤和旺季見面的時候,孤總像是一隻喪家之犬一樣悲慘地在一邊站著等待結束。然後旺季離開了之後,孤卻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是亂糟糟的。結果呢,總感覺要回到原來的老樣子才行。」
「這很不可思議嗎?」
「現在想起來很不可思議啊。當時孤準備逃出宮的時候見到了旺季,然後不知道為什麼腳就挪不開了。」王喃喃地講著,慧茄一言不發地聽。
「然後孤就打消了逃跑的念頭,想著這人真無情啊,感覺自己很慘,然後哭著跟著他回宮了。」
是啊,這個王就像被雨淋濕的喪家犬一樣,想要回到原來的樣子,追在旺季的背後。總感覺王這幅樣子是裝出來的。悠舜死的時候,慧茄也是這麼覺得的。當時旺季出現了,王只能不情不願地站起來。旺季並沒有伸手去拉王起來,對王一點也不溫柔。王知道自己被旺季無視,被旺季拒絕,也知道旺季不喜歡他。即使是這樣,為什麼王看到旺季的時候,只是獃獃地站在那裡呢?
王懷著悲慘的心情在後面追趕著,即使被絆倒了也想辦法前進,無論多少次都要回來。十年前王都陷落的時候也是,王知道自己到了外面肯定必死無疑,還是想要逃走。王並不是有著想到哪裡去的強烈意志,只是想知道旺季去了哪裡。他知道一旦回頭的話就無法再前進了。慧茄能想到的,就只有這些。
慧茄總感覺王的話里有些違和感,所以他一直站在王的面前,什麼都沒有寫。
即使被旺季無視和討厭也沒關係,王只是希望旺季待在他看得到的地方,慧茄突然這麼理解。旺季一直站在王的面前,他不會像悠舜一樣走進王的牢籠,大概悠舜是自己顫顫巍巍地走進去的吧。王只是想讓旺季待在自己追得上的地方而已。
悠舜死的時候,慧茄看到王眼裡深深的失落感。
「去把旺季追回來吧,孤有想知道的事情。」王說了這麼一句話。慧茄現在明白,王當時不是為了旺季,而是為了自己離開這個牢籠一般的皇宮才想離開的。他從來沒有,以後也不會為他人做什麼事情。
……不對,悠舜死的時候,他看到王下令把離宮的彼岸花全部拔掉的表情,和現在的表情稍稍有點像。
「王想知道什麼?」慧茄最後問了一句。
王緊閉雙唇,並沒有回答。或許連王自己也不知道想知道什麼吧。
慧茄並沒有回答自己是否接受王的命令,他站起身來,傳喚在外面等著的璃桜進來。
旺季給家僕做了指示後,快速地向卧室走去。房間里的暗門被打開了,一陣塵封的氣息撲面而來。室內封閉的暖空氣與室外的冷空氣交匯,讓旺季打了個機靈,全身的細胞都被激活了。真是久違了的感覺啊。
暗室里,長年沉睡著紫裝束和莫邪。藤色的紫裝束散發出凄艷冷魅的光輝。旺季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紫裝束。第一次的時候是在初陣,那時它披在父親的身上。第二次則是在貴陽完全攻防戰,自己穿上它的時候。
這麼說來,十年前並沒有看到紫裝束的光輝啊。明明就覺得贏的人應該是自己,怎麼最後卻成了敗寇呢。
紫裝束本來是完整的一套,旺季曾經把它賣出去給悠舜籌集國試費用,悠舜他們很堅決地說既然旺季把所有的東西都押在他們身上了,以後一定要把紫裝束全套贖回來。實際上,全套的紫裝束對於身板並不魁梧的旺季來說,無疑是累贅,重的要死的鎧甲穿上身後還會嘩啦啦地響。旺季決定像攀附在竹子上的蟲一樣褪掉繁重的外殼,麻利地披上紫裝束的簡裝,而不是全副武裝。
穿戴完畢後,他踏上馬鐙準備出發。雖然十年沒有騎馬了,他的馬術似乎一點都不生疏,還能在馬背上靈活行動。踩上馬鐙的那一刻,旺季彷彿聞到了戰場血污腥臭的味道。弓和箭筒已經準備好了,套馬的籠頭和韁繩也是自己熟悉的,莫邪在閃著光。旺季已經做好了全部的準備。他嘆了一口氣。現在的自己,連喘口氣都這麼費勁啊。
旺季最喜歡的劍,是死去的三哥的蒼劍。它在初陣的時候被戩華折成兩半,但也是當時的旺季唯一擁有的一把劍了。後來旺季拜託無銘的大鍛冶把它們重新鍛造,就真真正正成了自己的劍。如果守護在旺季背後的是陵王的話,守護著旺季前方的,就是蒼劍了。
在旺季的一生中,被他稱作」自己的劍」的,只有蒼劍。但是,十年前,戩華的兒子把它折成了兩段。做出這件事的人,不是戩華,而是戩華的兒子,簡簡單單地就把蒼劍折成兩段了。
在那以後,旺季再也沒有把蒼劍恢復原樣。雖然和大鍛冶有約在先,但旺季已經沒有那份心思了。這把蒼劍,和自己的人生何其相似啊。這麼一想的話,現在天下太平安寧,以前那個變革的時代已漸漸遠去,因此旺季連那份熱情也捨棄了。和被折斷的蒼劍一起,旺季的心也悵然若失。心中那把燃燒的火漸漸熄滅,現在只是在一味等死。慧茄說,他的人生就是一無所有。正是如此。不斷失去重要東西的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甚至現在,連他自己也快要……
「別對他表現哪怕一點點的同情,就是這個人,笑嘻嘻地把你身邊的東西一樣樣奪走。」但是奪走旺季東西的人,並不是紫劉輝。雖然旺季的寶箱里,已經失去了兩個重要的事物。
莫邪在旺季面前粲然生輝。從他初陣拔出這把劍到現在,已經過了五十年。
旺季並不喜歡這把劍。第一次拔起它的那種沉重感,旺季到現在還記得。也許是因為承載了太多的人命吧。每揮動一次,似乎就要用盡全身的力氣,走路的時候只能拖著它。不知道當時自己是不是因為嫌它太重把它丟到不知道哪裡去了。
然後再次近距離看到莫邪,是在二十五年前。明明還是晚秋,後宮正下著雪。莫邪在小公子的房間里閃著光,簡直就像在等他一樣。
轉眼二十五年過去了,莫邪再次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旺季不由得苦笑了一聲。
「你也真是執著啊……真是對你無可奈何了。」現在必須陪在旺季身邊的夥伴,也就只有這把「莫邪」了。無可奈何。旺季非常喜歡這個詞。這個詞出自漢詩的一節:無可奈何花落去。旺季說不定是因為這個詞,才喜歡這節漢詩呢。無可奈何,沒辦法,沒關係。
突然,旺季想到了紅秀麗。那個女孩大概是討厭自己的吧,不過他也無從得知了。但是,她總會明白的。只要一步一步走下去,經歷過他曾經歷過的東西,到了最後,一定會對自己改觀的吧。旺季普通得像一個日用品一樣,別人難以對他這種默默奉獻的人產生敬意,和莫邪這種國之寶物完全不一樣。——然後,旺季瞪大了眼睛。
好輕啊。常年在他身邊的蒼劍比他記憶中的遠遠要輕。實際上,可能是他的內心被救援這件事情點燃,才覺得蒼劍輕吧。——這想法太傻了吧。現在的自己年過六十,已經是掐著日子等死的狀態了。現在自己的負重、體力怎麼比得上十三歲的時候呢?這是不可能的吧。
(難道是最近趁我躺在床上的時候,小偷把劍從我身邊偷走了嗎!)
真的好可疑啊。旺季慌慌張張地把蒼劍拔出了一點。劍身反射出耀眼的白光,劍柄和劍鞘猶如幽冥一般的黑色。旺季什麼也沒說,把劍收回劍鞘。……劍身竟然閃耀著如此華麗的光,就像換了一把劍似的。一定是那個小偷把更好的刃取代了原來的刃吧。不然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最後,旺季看著桌子上的稻草人和草笛。旺季把草笛拿起來,呼~ 地吹了一下。——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旺季發了一下呆,然後又苦笑了一下。他撫摸著稻草人的頭,回到了房間里那個暗室。小小的暗室里,十年來珍藏著旺季的寶物。無論旺季去到哪裡,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他總會回到這裡。幾十年來都是這樣。……但是自己到底過得是什麼樣的人生啊。現在的自己,只是一個小老頭罷了。旺季的嘴邊泛起一絲自嘲。然後他再次離開了這個小房間。
來到室外,旺季的臉頰被冷風打了個正著。現在還是晚秋,但已經冷得不像話。走在路上,還能聽到被霜壓斷的枝條掉下來的聲音。晝短夜長,雖然還是白天,天已經很黑了。說不定會下雪呢。旺季笑了。是啊,一定會有反季的大雪的。
家僕已經把馬呀,馬具呀,水啊,食物啊,火把啊,打火石啊準備好了,連防雪的裝備都有。愛馬似乎察覺到發生了什麼不一樣的事情,興奮地嘶叫。它還是像以前一樣充滿活力啊。現在旺家僅存的名馬。雖然旺季更喜歡白馬,可他一看到這匹黑馬就喜歡上了。說不定,因為這匹馬讓他想到了陵王吧。顏色和陵王門家一樣,脾氣和陵王也很像。
突然,旺季感到身後有什麼東西。他聽到了走路時外套發出的啪嗒啪嗒的聲音,只有一個人。那是無論打了什麼敗仗,都一定會在他身後支持他的人。這是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五十年過去了,旺季的背後,再也沒有像他一樣一直在背後支撐著自己的人。再也沒有。身邊的人一個個像被篩子篩去一樣,剩下的人只有自己。能夠為自己所用的人,已經沒有了。
「我的夥伴,只有你一個。嘛,沒辦法。」黑馬把頭轉過來了。這匹馬是旺季的最後一匹了。從以前到現在有有許許多多的馬曾與旺季出生入死。初陣的時候也是,從王都逃出來的時候也是……因為自己總是敗多勝少,自己的馬也跟著遭殃。一直在逃避,一直在逃避,旺季只是不停地拚命逃避而已。
請您逃走吧。旺季聽到了一個聲音。有誰總是這麼跟旺季說。請您逃走吧。即使只有您一個人逃掉也好。
發出喀拉喀拉聲的骷髏。在戩華來到自己面前之前,他踏過山一般的骷髏,接受了戰敗的事實。在自己不斷逃避的身後,有許許多多被自己拋棄了的心愛的人的骷髏。
人總有一死,被一個黑色的影子引領著前往冥界,旺季的死和別人的死並沒有什麼不同。即使戩華王也不例外。
旺季已經兩手空空了。一直以來,寶箱里的東西就不斷流失。已經……什麼都不剩了。無論怎樣眼淚汪汪地擺出一副慘狀,珍貴的東西都不會再回來了。
明明把貴族子弟趕盡殺絕的戩華王,卻用自己的命換了孩子的命。
已經不想再逃避了。在這條路的後面,還有紅秀麗這樣的人趕上來。
旺季展開了笑顏。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也沒有可以發牢騷的對象了。
「旺季大人……」
冷冽的風中傳來了一個聲音。旺季屏住了呼吸。這個聲音是…… 剛才明明什麼人都沒有。那是一張文官的溫和的笑顏。一身軍師的裝束,騎著一匹栗色的軍馬。現在和以前毫無二致。
荀馨大人……旺季情不自禁地喃喃道。
荀馨大人微笑的幻影在風中消失了。然後另一個幻影無聲地出現了。已經不在世上,為了守護旺季而全軍覆沒的旺家家臣團以及旺家軍旗。它們也很快地消失了。
自己的身後已經沒有一個人了。旺季一直這樣認為。原來是這樣
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人,大家都把自己丟下,去了另一個世界。但是,並不是這樣的。
旺季突然聽到了小時候一直聽到的踏上馬鐙的聲音。最後一次聽到了吧。幾十年來一直和他並駕齊驅,總是引導著自己的一等一的男人。旺季還以為從那以後再也不可能見到這個男人了。看著還沒回過神來的旺季,那個那人爽朗地笑了。
「一起走吧,旺季。」
白色的雪花夾著風紛揚飄落。最喜歡在花下的男人。第二喜歡的是雪下。
再也沒有可以逃避的人了。旺季覺得很開心。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開心。已經沒有什麼人可以丟下他離開了。
這次終於可以痛痛快快地笑出來了。
「啊,是這樣啊。」
他和愛馬飛奔而去。騎行的時候,隱隱約約能看到荀馨那匹朱金色的馬。旺季先是一驚,隨後笑了出來。
「走吧!」旺季揮鞭驅策愛馬在白色的雪世界中前進。
隻身一人。
到底有什麼緊急的文件要馬上把自己叫過去呢。慧茄邊走邊想,突然停下了腳步。
自從作為武官打了敗仗,被人救起來之後,旺季和陵王就一直被貶職,在國內東奔西走,就任的地方都是窮鄉僻壤,還要靠自己種地來維持生計,經常為錢所困。即使是這樣,旺季也只是默默地做著文官的工作,即使窮困潦倒,也從未向戩華王屈服。
這就是旺季。能讓旺季仰望著,渴望著,讓他在生與死之間做一選擇的,就只有戩華王一個人了。即使屢戰屢敗也絕不屈服,旺季從來都不承認自己失敗。即使是戩華王幫忙的原因他也要活下來。對一切流言蜚語和惡語相向都默默地承受了,即使被朝廷官員敵視,即使被貶職,即使別人對他的輝煌政績完全不買賬,他也要留在朝廷。
戩華王對阻擋在面前的人事物斬殺殆盡然後大踏步向前,毫不留情。無論多少次都是如此。這就是站在旺季面前的男人。——他是為了什麼而活著呢?
那個時候慧茄大概想到了那個答案吧。慧茄看著天上的星星,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眼前出現了剛才璃桜伸手接過酒杯的情形。……那一瞬間,慧茄突然有回到了貴陽攻防戰那晚的錯覺。——那是花的季節,清風徐徐的夜晚。
那晚的前一晚,旺季似乎隱隱有歸順戩華王的意思,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舉杯與慧茄共飲,並吟了一首詩。慧茄那時候對朝廷呀妖公子之類的流言蜚語不屑一顧,反正他只是喜歡做官,在哪裡做官都一樣。所以他在朝廷和戩華王兩邊都有朋友,但最後的最後,他選擇了戩華王這一方,而旺季選擇繼續效忠風雨飄搖的朝廷。和慧茄相比,旺季並沒有選擇輕鬆的那條路。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將要離去的朋友啊,我該對你說些什麼呢?)
這首詩明明是應該向朋友吟唱的,旺季卻唱給了他這個敵人聽。如鬼魅般英挺的美貌,如鋼鐵般堅韌的意志,微笑間散發出無窮的魅力……在那之後,慧茄再也沒有聽過能與他的歌聲相媲美的音樂。
自己會在一切事情結束後等著他的到來,這麼想著的自己微笑地喝下了旺季遞過來的送別酒。
那時候的王任命旺季為總帥,並賜他紫裝束與戩華王一方決一死戰。當時,無論是旺季還是陵王都只是二十齣頭而已。也有流言蜚語說,這是那個王對自己的寵妃——紅玉環的枕邊話言聽計從的結果。當時的慧茄氣得臉都歪了。無論是朝廷,貴族,還是官吏,全部都腐朽不堪。即使像慧茄這樣的文官,也明白在如此倉促的情況下迎戰有多危險。慧茄現在之所以動不動就生王的氣,是因為王和當時的王和朝廷總有一些地方重疊了。王即位後,整天在後宮遊盪,也不出席朝議,完全就是一個遊手好閒的昏君。
這個昏君就和以前那個因為討厭旺季所以把他送往戰場的王一樣,既不喜歡他,又束手無策。直到現在也是。
被所效忠的朝廷驅逐,不斷地失敗,不斷地失去。旺季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惡性循環。十年前的五丞原事件並沒有切斷這個死循環。
天上小小的蒼之星在不斷地搖曳,似乎即將墜落。
……旺季從頭到尾失去了多少東西,慧茄是很清楚的。家庭、族人、財產、名譽,每次失敗的時候連心中最重要的人也一起失去了。如果沒有陵王的話,說不定旺季早就死翹翹了吧。慧茄這樣想。
(一直都是……)
一直以來,旺季的人生都像風一樣。寶箱中重要的東西一個接一個地失去。慧茄之所以現在還活著,只想在旺季和戩華王的決戰中,助旺季一臂之力而已。但是,在這之後,他親眼目睹了旺季過著怎樣的人生——旺季並沒有像他預想的那樣過得一帆風順,而是不斷被貶,不斷被嘲弄,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那是慧茄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為旺季做出的選擇是多麼的自私。無論旺季多麼能幹,得到的只有失敗和悲慘的苦澀而已。從那時開始,慧茄再也沒有選擇旺季不願意的方法。……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開始不明白旺季的願望的呢。
慧茄明白的是,獃獃地什麼都不做,只想和孫子靜靜地隱居,不像是旺季這樣的人的願望。旺季是有著熱情、信念、熊熊燃燒的心,想要出類拔萃的人。即使到了人生的盡頭也不會向戩華王退讓一步的人。像蠟燭一樣把人生燃燒殆盡的人。即使變成了白骨,也要像活著的時候全身心投入到處奔忙的人。慧茄認識的旺季,是這樣的。
但從五丞原事件開始慧茄就看到了他的變化。旺季像鐘擺一樣慢慢停了下來。
實際上,旺季不是這樣的。旺季真正的願望,是無論使用怎樣的手段都要把王座搶過來。然後把只帶著一個隨從的王狠狠地嘲笑一番,說一些「來打敗我啊」之類的狠話。
然而十年前,慧茄並沒有離開碧州。當時他在想什麼呢。想的是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旺季終於贏了。可是旺季為什麼沒有贏呢,慧茄也不明白。
……慧茄聽到身後侍衛呼喚他的聲音,於是轉過身來。侍衛呈上了文件,但慧茄似乎夠不到的樣子。他向前跨了一步才拿到了文件。
啪的一聲,聽到了琴弦斷裂的聲音。連正在發獃的王也抬起了頭。
「抱歉啊,王,弦斷了……好奇怪啊。我明明有好好地撥弄它啊」 璃桜滿臉困惑地說出了這句話。彈得好好的琴突然弦斷了,他把挑斷弦的中指湊到面前看看有沒有受傷。
然後他望向天空。天上的流雲運動得很快,馬上就要積聚在一起了。月亮和星星都隨著雲的流動變化,而這些流雲都是灰濛濛的。璃桜感到全身惡寒。
「令人厭惡的邪風開始吹起來了王,這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夜晚啊。我們進到室內去吧。」
「為什麼不早點報告這件事!!」 遠遠地傳來慧茄發怒的聲音。
「笨蛋!不要聽信流言蜚語!旺季哪裡有重病!葵皇毅在哪裡!啊,他現在在紅州是吧——凌晏樹呢!把他找出來!馬上立刻行動!越快越好!」
令人討厭的風開始吹起來了。璃桜看到了積聚在一起的雲所指的方向。
——五丞原。外祖父的領地。
璃桜的臉瞬間變得煞白,他馬上站了起來。不祥的預感在他的心中涌動。慧茄的的確確說了旺季的名字。
「外祖父大人?」
突然,王也從石椅上站了起來,手肘不小心把璃桜剛才在彈的琴推到了地上。琴被摔成了碎片,滿地都是。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第六章紅雪孤影
天亮之前,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之中,一匹黑馬如雪中的炊煙般,用和羽林軍不相伯仲的神速往隱山飛馳。
旺季覺得自己的身體似乎回到了王都陷落時,三十多歲的狀態。最近這十年,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血氣似乎不斷地偷偷溜走,也很久沒有全身心調動起來的感覺了。雖然騎了這麼久,他卻一點都不覺得累。之前因為年齡和疾病感到沉重的身體似乎又回到了以前那種輕鬆的感覺。
逃避真的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呢。從現在開始不打算逃避了嗎,旺季苦笑著。
沒有比旺季更擅長馬術的人了。即使對手是陵王,在馬上對戰也未必打得過他。
(……大概能打上二十回合吧……)
老實說,旺季的心裡還是有遺憾的。三十多歲以後,自己的體力和體格應該沒有沒有退化那麼快才對。——然而為什麼在五丞原的時候從馬上掉下來了呢?後來,不知道從哪兒知道這件事的慧茄這麼問他。慧茄知道,即使王拼盡全力,也不太可能贏得過馬上的旺季。— —自己為什麼會先掉下馬呢?故意的嗎?慧茄自顧自地想著,旺季什麼也沒有回答。
越靠近山麓,雪就下得越大。雪下了一天都沒停過。天很快就要亮了。
榛蘇芳用了半天才能到達的距離,旺季很快就趕到了。他勒住了韁繩,感覺到無數大顆的雪落在他身上。他把眼睛眯成一條縫,想著自己這麼做是不是很笨。
雪漸漸不下了。靜靜地,出現了。——沒錯,那就是悠舜的靈堂所在的庵。
旺季喜歡如小小的黃金扇一般的銀杏葉,也喜歡雪啪嗒啪嗒掉落的聲音。正因為如此,當初被貶到北方似乎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了。而且,悠舜也說過「春天很快就要來了」的話。旺季最喜歡的是冬天
——春天即將來臨之際,總感覺會有什麼好事發生。這樣想著,旺季回想著自己像風一樣的人生。很快就……一定可以的。
在晦暗的冬天中一直前進著,從人生的開頭……直到結束也是……
(這個時候,山上開始積雪了啊……)
旺季感覺自己凍成了冰柱,眉毛上也都是雪。馬的鬃毛也凍得黏在一起了。
旺季動了動韁繩,馬兒立刻心領神會地大踏步向山上跑去。看情形,雪應該是從榛蘇芳從山裡出來的時候開始下的吧。
(那座山裡不尋常的山賊團伙,應該會時不時在山中打獵吧。)如果不快點找到紅秀麗和老婆婆所在的山家,自己會在那之前凍死,然後昨天一天的努力都白費了吧。……所以今天一定要找到山家的正確位置。
(雖然說是這麼說,但這雪應該到明天晚上都不會停的了。日落之後就很難行動了。)如果硬要不顧風雪前往山家的話……
(明晚天亮以前應該能到)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天。
即使是這樣,旺季也還是往大山深處的山家挺進了。
懷著懷念的感覺,旺季在隱山中前進,肩上莫邪的劍柄隱約可見。對於身材並不十分高大的旺季來說,把劍背在身後比別在腰間更方便。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感覺莫邪變得好輕。而現在的旺季,似乎明白為什麼莫邪會變輕了。
……現在的問題是,紅秀麗到底掌握了山賊多少情況了。
「太……太好了。終於…可以睡覺了。之前一直都沒有睡覺……」 半夜裡,一波波困意向秀麗襲來。她和老人完全不一樣。山家的老婆婆從早到晚一直在不停地忙著干這干那,走來走去,而且早上也很早起來。只不過是和她一起待了幾天而已,秀麗就已經身心俱疲。
(……呼,身體在發出痛苦的悲鳴。三十歲左右的女人熬個夜就不行不行了啊……)十多歲的時候即使數日通宵達旦也完全不會覺得疲倦,現在的身體和那時候完全不一樣,變成了很容易疲累的體質。她已經沒有年輕時候那樣的氣力了。
老婆婆好不容易才睡著了,秀麗小心翼翼地拿熱毛巾給她擦著。老婆婆枕在唯一的稻草枕頭上,如枯木一般的手緊緊地握著東西。她一直隨身帶著一條小小的手帕,很寶貝的樣子。那是一條老舊的,臟髒的,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的謎之手帕。秀麗並不知道裡面包著什麼東西。蘇芳離開的時候,那條手帕不知道去了哪裡,於是老婆婆以為是秀麗偷了,一邊叫著一邊拚命地尋找著那條手帕。後來秀麗從田裡把手帕找到了,老婆婆還是頑固地想要把一條帶子接上去,努力地弄了一整天。看到老婆婆沒有再叫嚷,看來裡面的東西是安全的了。
(手帕裡面到底包著什麼呢?)
這是一個謎。雖然看起來是八十多歲的老婆婆,實際上可能並沒有那麼老的感覺。身體很硬朗,背部完全沒有彎曲。臉上是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說話很奇怪的老婆婆。難道說她只有六十齣頭嗎?
(這麼說來,旺季也差不多是這個年齡呢)
老婆婆枕著稻草枕頭,秀麗只是抱著不至於讓她凍死的溫石烤著火。其他的燈火都熄滅了。秀麗確認了四周的情況,把窗子關好,聲音和光線都不會泄露出去後一臉嚴肅地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蘇芳說過有什麼地方變了的話。忘恩負義的人,是靜蘭和秀麗自己。兩人旺季了蘇芳曾幫助過自己多少次,由於對自身實力太過信任,把蘇芳的話當成了耳邊風。
為什麼當時就沒有注意到呢。如果能注意到蘇芳說的話,就能和蘇芳一起從牢房出去了。
……然後秀麗很快就感覺到了異常。」封山令」執行了這麼多年,到底是誰進去了呢。真奇怪啊。秀麗覺得這就像遠遠看到天上的鳥兒被射落,鳥兒一邊悲鳴一邊掉著羽毛的樣子。
不時聽到馬兒的嘶叫聲。感覺來的人不止一兩個。似乎是「誰」 尾隨蘇芳進了山,秀麗這麼覺得。昨天天亮以後就開始不停地下雪,秀麗有想過這麼大雪的情況下蘇芳沒有進山的可能性。
傍晚的時候,秀麗眺望著遠處的山脈,從半山腰開始就積滿了大概能到秀麗腰部的深雪,但山家卻不可思議地幾乎一點雪也沒有,可能是因為地形奇特吧。秀麗也聽說過大鍛冶因為喜歡這個地方選擇住在這裡。
秀麗去看了正在睡覺的老婆婆。大鍛冶沒有回來,大概因為這裡多了一個女性吧。而且,山家附近的路都被及膝的雪埋住了。因為雪太厚的緣故,能聽到破舊的房頂發出「咿咿呀呀」的悲鳴。如果沒有把雪清除的話,一定會把這個小小的山家久久地埋在雪堆下吧。怎麼都看不到出入口的秀麗最後放棄了,除了注意不讓房子被雪壓塌,她暫時什麼都做不了。——即使現在還不知道蘇芳的行蹤,自己也要一心一意地在這裡等他來。
(……就算他去的是離這裡最近的軍營,去也要一天,軍隊準備也要一天,回來還要一天……再加上下雪的原因準備工作和行進速度都會被拖慢,這樣算下來少說也要四五天左右啊……)
但是現在已經過去兩天了。雖然還沒到預計時間的一半,秀麗總有種時間不夠的感覺,還不如說是不祥的預感。雖然現在還不知道進山的賊人人數,秀麗根據觀察到的大概推測有五十人左右。但是說不定有更多的人在山裡等著和這些人接應。
今天的風很大,完全看不清山的樣子,更別說發現山家的所在地了。但是如果這一百多人是來山裡打獵的話,那肯定是要花上一天兩天的。要快點轉移陣地才行。
今晚很快就要過去了,還有兩天。自己和老婆婆兩個人,到底要到哪裡去呢……
正當此時,秀麗聽到了「咚、咚」的聲音,她全身都僵住了。現在還沒有天亮,所以這是在打更。但是,在這與世隔絕的山家,是誰……
(塌、塌。嗯,這不一定是打更的聲音,這個時候怎麼會有打更呢)秀麗聽到了風打在窗戶上的聲音。沒錯,應該是風的聲音吧。
但是,秀麗再次聽到了咚咚的聲音。而且,這次絕對不是幻聽。秀麗渾身發抖。這個隱蔽的山家應該只有秀麗和老婆婆兩個人才對。秀麗抱緊了稻草枕頭,進屋子和老婆婆待在一起。
幾乎在秀麗回到房裡的同時,聽到了敲門聲。秀麗在想自己是不是又幻聽了,緊張得咽下一口唾沫。靜靜的,似乎什麼也沒有。當秀麗覺得自己剛才真的是在幻聽的時候…… 煙囪的煙突然四散開來,秀麗看到的是,一張白色的狐狸面具。自以為叫出聲來的秀麗,其實一言未發。
看到了秀麗的身影后,狐面人停止了動作。秀麗瞬間以為時間就這樣永遠地停止了。而狐面人走過去,把窗戶關上了。
秀麗的心臟像打鼓一樣。十年前,她見過同一張狐狸面具…… 此時,除了窗外積雪掉下來的聲音,萬籟俱寂。
(我要出去了,請在這裡等我)
如果不出去的話,就只能和老婆婆一起在這裡被殺。出去了的話,就算自己死掉了,老婆婆沒事的話,她也死而無憾了。秀麗望了望老婆婆,嘴裡卻像被縫了一樣講不出什麼來。她努力站了起來,幸好剛才沒有閃到腰。
她借走了山家的蓑衣和草帽還有古舊的雪地釘鞋,穿上了它們。因為自己束手無策,膝蓋不聽使喚地在顫抖。上一次是在年輕的時候吧。但是,沒辦法,沒辦法啊。……沒關係。
秀麗呼出一口長長的白氣,推開門走出去了。
外面的雪已經停了,漫天的星星和雪地構成一個明亮的世界。秀麗注意到,有十幾個火把聚集在山家附近。但是對方具體到底有多少人,秀麗並不知道。但秀麗默默地咬緊了牙——他們並不是普通來狩獵的山賊。
即使現在圍著這裡的人寥寥可數,秀麗也能感覺到他們並不是自己先前追蹤的那種三腳貓盜賊團。
(他們從哪裡開始換了人手呢……)
秀麗全身的細胞被激活了。她微微一笑——現在,官吏殺手的別名,已經落到她頭上了。
秀麗環顧四周,並不見狐面人的蹤影。
「沒錯,她就是紅秀麗!」對方交頭接耳地確認。看來沒有迴轉的餘地了,他們並不是正規編製的武官。
「且慢,在殺我之前,請告訴我你們的軍隊所屬,以及是誰派你們來殺我的。」
雖然秀麗試圖像傻瓜一樣挑釁他們,但只得到了簡短的回答:「殺了她……已經,要天亮了。」 秀麗小小地呆了。居然能在天亮之前撤退,還有之前在雪中包圍山家,這些人絕對是精銳部隊。他們的目的不僅是秀麗,還有待在山家的婆婆,完成任務後就會迅速撤退。
除此之外,他們應該不會傷害別的人了。即使是發現這一點也很值得,死了也值得了。
秀麗看看自己的腳,雪已經到了膝蓋,雙腳像是被帶了枷鎖一樣動也動不了,再聽聽遠處張開弓弦的聲音。嗯,現在的確是殺自己的大好時機。
「好好地把我殺掉吧,請一擊致命哦。要是把我的屍體弄得千瘡百孔的話,我的」雙玉」可是會嘲笑你們的哦。如果你覺得從御史台出來的我只會吵吵嚷嚷的話,請展示你們的實力吧!」冷笑的秀麗以視死如歸的氣勢鎮住了場面。就在那麼一瞬間,拉弓弦的聲音停了下來。
接著,弓矢射出的聲音,劃破了夜晚的帷幕。——在秀麗的面前,有一隻箭把對方的一個人像是蝴蝶標本一樣射落在雪地上。這隻箭的目標似乎並不是針對秀麗的。
過了一會兒,秀麗接二連三地聽到了弓矢的聲音。箭像雨點般撲了過來,馬上又有三個人被射死了。
「這是什麼? 」第一次,對方的士兵面面相覷,殺氣也沒有了。
秀麗看著弓矢射出的地方。那是離山家不遠的一個懸崖。那是一個非常高的峭壁,但是似乎有人騎著馬飛快地往這裡趕來。秀麗瞥了一眼對方的士兵,對方似乎暫時沒有行動。
但是,當看到一騎黑影正輕輕地跳下懸崖,往山家方向趕去的時候,對方有所行動了。
「快!把那個人射下來!」
數發弓箭往那個黑影射去,但那個黑影還是避過了所有弓箭,穩穩噹噹地降落在了雪地上。然後那個人上前來把那些士兵一一斬殺。那個黑影只是在馬上揮舞劍就能秒殺士兵,這種情形秀麗還是第一次看見。因為要活下去,所以不能對敵人有一絲同情,要全部殺掉—— 那是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所不知道的「戰爭」。
咚的一聲,那個黑影從馬上跳了下來,往秀麗走來。
在天亮前的晦暗世界中,這個黑影的真實身份第一次向秀麗顯現了。秀麗屏住了呼吸。通過來人手上火把的火光,秀麗看到了他身上穿著淡淡紫藤色的」 紫裝束」。馬上的人,是個三十多歲的青年。他有著及腰的長髮,冷艷的美貌,連秀麗看了都有點自慚形穢。他是璃桜嗎?不是吧。
噗的一下,那個冷艷的年輕人笑了。笑的那一瞬間,竟給人一種六十多歲老頭的感覺。
「精神勁兒不錯啊,紅秀麗。多虧你把他們的注意力都吸引住了,他們才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啊。」
秀麗的嘴唇微微顫抖。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這個人了。雖然變年輕了,也比以前更瘦了,但臉上不變的威儀和氣魄——「旺季將軍。」
她好像自己的女兒啊,旺季這樣想。對面的秀麗穿著蓑衣戴著草帽,活像令人懷念的結草蟲。但是。
「不知不覺,角色反過來了呢。」旺季撲哧一聲笑了。這句話,讓時光似乎迅速迴轉到十年前蝗災時期。沒錯,就在旺季回貴陽的途中,在廢棄的寺廟裡被圍攻的時候,是秀麗和燕青騎馬闖入重圍幫助了旺季。秀麗有點想笑,這畢竟是自己的失敗啊。
(狸狸這個笨蛋)
秀麗現在知道蘇芳在那之後去了哪裡了。的確,即使只有一絲的可能性,他也會這樣做。被朝廷驅逐的旺季,是不會動用一兵一卒的,秀麗十分清楚。
「我……我一個人擅自魯莽行事,真的很對不起!」
旺季則是一副不爽的表情。十年前,是秀麗把分散的軍隊一點一點集結起來,這一點是無法反駁的。
「不要擅自覺得自己的行為是魯莽的。現在還要去老婆婆那裡吧?「
「是的。」
「我明白了。對方先把你解決了再搞定山家的老婆婆嗎?—— 來,上馬吧。」
秀麗並沒有回答旺季的問題,就自然而然伸出了手讓旺季幫自己上馬了。上馬後視野開闊了起來,而且她也沒有騎過這麼氣派黑馬。
它的毛是朱金色的,目光如炬。
「抓穩咯。要睜大眼睛還是閉上眼睛,隨你便。」 在這番冷言冷語中包含著什麼意思,秀麗是明白的。
「已經殺掉的人有十二、十三個左右。剩下的人大概有二十個左右吧。請再堅持一下吧。」旺季身上的劍一直在震動,劍上的血滴落在雪地上發出不詳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那把劍看起來很恐怖。那是十年前王和旺季單挑時旺季用的同一把劍。但是,為什麼……看到的應該……是不同一把劍吧。
劍身吸收了血液,發出蒼白的光輝。不僅是劍,旺季和十年前也不一樣了。剛才旺季還沒有下馬的時候,自己還把他誤認成別人呢。雖然旺季就在自己身後,秀麗還是忍不住牙齒髮顫。
在場的全部人都死了。即使對方是賊人,秀麗也不認為這有什麼好開心的。無論有什麼理由,殺戮本來就該被禁止。無論怎樣自己都不會允許。但是,如果是這樣懸殊的人數對比,不先下手為強的話,自己和旺季都會死掉。如果在這個時候說什麼不要殺人之類的話,不是傻瓜嗎。不,不是這樣的。那心中的那抹恐怖到底是……
秀麗感覺到,對旺季來說,殺五人和殺百人沒有什麼區別。秀麗是不會認同這種想法的。——但是,她什麼都沒有說。
馬兒往下一沉,秀麗的心情也沉甸甸的。
把最後一個追兵斬殺掉後,旺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全身的力氣似乎都用光了,累得汗如雨下。身體像壞掉的東西一樣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居然為了山家的事情派這麼多人來,情況有點不同尋常啊。看來如果沒有騎馬的話,別說收拾圍攻他的七八個人了,旺季自己更可能性命不保。但是馬上的旺季就比徒步的追兵占很多優勢了。
銀裝素裹的世界,因為地上的血跡和殘骸變成一副凄涼的光景。
(還沒有……見到老婆婆呢)
旺季知道這個因為凄慘的戰爭性情大變的老婆婆。雖然到現在還沒有她的音信,旺季反而覺得她不在這裡,看不到這些屍體比較好,那樣就不會看到一邊清理著屍體,一邊後悔殺掉這些人而苦笑的自己了。
莫邪在震動。劍上的血像雨滴一樣落下,刀身已經因為砍殺太多人而看不見刀刃。當年初陣的時候也是這樣,拿著唯一觸手可及的莫邪,不知道殺了多少人,它卻很神奇地一點都沒有變鈍的樣子,謎一
紅秀麗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因為和旺季在同一匹馬上,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馬蹄踏在人身上的感覺。眼睛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場面,即使想定睛一看都做不到。所以後面的場景,她覺得自己幾乎沒看到,說不定是因為太害怕了才什麼也不敢出聲。
旺季自己先上了馬。身材不高的旺季,膝蓋以下都埋在了雪中。
黑夜的帷幕已漸漸閉合,遠處的天邊可見一抹黎明的淡藍。上了馬的秀麗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幕。
旺季用如同那淡藍天際一般的蒼色般的表情,淡淡地伸出了手:
「這,就是我的方式。」這就是旺季幾十年前行事的方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做過了。
十年前,與隻身一人在五丞原和他決鬥的王的選擇完全不同的方式。這就是旺季。對於這一點他是完全不會動搖的。現在的旺季,承認自己是一個落後於時代的男人。已經逝去的大鍛冶說得沒錯。跟不上時代的旺季,已經無法再前進了。
「你選擇了一個錯誤的王。我才是你應該選擇的王啊。」紅秀麗沒有對這句話表示贊同,也沒有表示反對。旺季以為她想著什麼事情所以沒說話。於是他把手輕輕地在她眼前晃了晃,秀麗好像有點吃驚的樣子。
「即使是這樣,我也要跟你說一聲謝謝,旺季大人。」什麼防備都沒有,導致悲劇發生的原因,是自己的淺薄無知,卻是旺季大人來收拾這個爛攤子。現在的紅秀麗,已經擺脫了少女時代的淺薄感性,能夠看到埋藏在表面下的現實了。十年過去了,她的臉已經變成了成熟幹練,散發著追尋夢想的女性魅力的臉了。那是一副明白了夢想和現實之間必須有所捨棄,並緊緊地攥住自己所有珍貴的東西的臉。和旺季一樣的臉。只要在哪裡捨棄了什麼東西,再次撿起來就會很高興。
「現在救了我的……是你的方式。既不是我的,也不是王的方式……」紅秀麗喃喃地說。
旺季突然有種奇妙的想法。比起自己,紅秀麗更注意那個孤獨的王的另一面。這個年輕的時候無意識地拒絕了王的求婚,變成大人之後又有一雙看透真相的慧眼的女子。旺季並不覺得她不可思議。和說過「什麼都不會留給你」的戩華比起來,這個女孩子是怎麼回事啊。旺季稍稍想了一下。
「那麼,其實我還沒有想好要怎麼幫你哦。」
「誒,啊……」
的確,從這裡倒下的屍體推算,對方應該有三十人以上。但是秀麗看到的小混混起碼有五十人以上。要是……實際的人數比這個還要多的話……
旺季用手護住了秀麗,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向著發白的天際投去了銳利的視線。
「是時候該出發了啊。」
「啊」的一聲,從黑暗中浮出一個白色的東西。秀麗感覺到危險,不自覺地叫了出來。
那是一副白色的狐狸面具。
戴著狐狸面具的人搖搖晃晃地從黑暗處走出來。他長手長腳,全身穿著黑色,連指頭都是黑的,右手握著一把彎刀。靜靜地,能聽到他踏雪走近的聲音。
秀麗的身體因為感到絕望小小地顫抖了一下。這個狐狸男不可能一個人在這裡,說不定這附近埋伏著百人以上。為什麼旺季還要特地下馬呢?這時候不是應該馬上快馬加鞭逃跑嗎——
旺季把莫邪插在雪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還是那一副淡淡的表情。
「你啊,到了最後也還……」 秀麗並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狐狸男漸漸地接近了他們。第一次,從面具後面傳來了聲音。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到了中午的時候積雪就會鬆動了,旺季大人。我已經把那一百五十條左右的雜魚收拾掉了,但是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人呢……」
「別說得好像所有人都是你殺掉的嘛。說不定是馬兒一鬧騰,一窩蜂衝下山崖去了,也可能是死於雪崩嘛。我也殺了差不多三十多個人哪。」
「那是因為你擅長馬上作戰啊……我已經快要忘了孫陵王驍勇善戰的模樣了……」 「忘掉了?你在說謊吧?我們一起打游擊戰,然後各個擊破的樂趣怎麼可能會忘記。無論是奇襲,強襲還是雪中作戰,打敗仗的次數已經多到讓我覺得這是習慣之一了。大概你也是這麼想的吧,貘。」 狐狸男「啪」地一下,用長長的黑色手指摘下了面具。秀麗終於看到了面具後面的這張臉,有種在哪裡見過他的感覺。
他從頭頂到臉頰有一道又長又深的傷疤,看得出是砍傷。秀麗對這張臉沒什麼印象,既猜不出對方的年齡,心情也不像十年前一樣了。
突然,秀麗震動了一下。肩膀突然火辣辣地疼。那是十年前為了保護王,肩膀被箭矢貫穿的舊傷。
那個向她射箭的男人,就在那裡。
那時,那個男人突然就消失了,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從五丞原離開的。從那時開始,就算拚命地搜尋他的行蹤,也還是一無所獲。就這樣,十年過去了。
「雖然我曾經給了你忠告,可現在看來,你那傻瓜腦袋似乎沒聽進去呢。」
那個男人把狐狸面具扔在灑滿鮮血的雪上,然後喃喃道:"唉,我也不會特地給你第二次忠告了。"
旺季一直看著貘。從初陣的時候開始,貘就像影子一樣一直追隨著旺季,和他一起出生入死。和晏樹或者其他的貴族不一樣,他不會出謀劃策,只是默默地跟在旺季身邊,沒有參與任何黑暗的計劃。他既不是荀馨那樣的參謀,也不是孫陵王那樣的戰友。他就是旺季的影子,默默地跟在旺季身後而已。
現在的貘,就像和本體分離的影子一樣。第一次和旺季分別後,他就一直在某處彷徨著。
「初陣再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可能還不敢和我說話呢。」
像鬼魅一樣美麗的少年。還記得見到他時全身冰冷的恐怖,和憧憬。想讓他留在自己身邊的人。
「不要否認自己已經力不從心了。如果你已經變了的話,那我死在這裡也不錯啊,我是這樣想的……我最喜歡輸掉的時候的你,以及在山裡那麼努力殺人的你了。」
旺季感到很憤怒。哪有誇獎打敗仗的人的啊,一點都不好笑。雖然想是這麼想,但貘自顧自地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旺季卻一次都沒有想過這些。
……如果說,旺季有背叛過什麼人的話,那就是這個男人,而不是晏樹。只有他會認認真真地想要實現旺季的所有願望,即使是已經被旺季捨棄的願望。
五丞原事件之後,貘什麼也沒說就消失了。這是第一次,他沒有陪在旺季身邊。
「但是,你沒變呢。無論兵力相差多麼懸殊,再無計可施,你也還是像以前一樣單槍匹馬上陣啊。」貘微微笑了一下。看到這樣的貘,旺季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這說不定是第一次看到貘的笑容啊。
無可奈何。無可奈何……無可奈何花落去。這是旺季最喜歡的漢詩。貘也喜歡這一句。
一直像風一樣生存的男人。見到他的身姿後,貘就無法自拔地喜歡上了他。
「即使輸了,打了敗仗什麼的……我還是想要留在這個人身邊呢。
這是我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
無論再怎麼努力,還是被朝廷欺騙,被朝廷放逐的人生。直到最後也是如此。
就這樣看著旺季一步一步向前,同時不斷地失去寶箱中重要的事物。但是貘什麼也沒做,只是靜靜地在身旁看著而已,即使他覺得自己已經不被旺季需要,成為旺季的累贅了。
「我啊,可是你的必勝王牌哦。可是,你居然無視我,真讓人討厭。」
「貘」旺季嘆了一口氣。雪花又紛紛揚揚地灑在了莫邪劍上。
「對我來說,比起莫邪,我更想要的是你啊……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想了」 貘稍稍地吃驚了。
「我知道啊。你嫌棄它又重又不必要嘛……」
十年前,貘第一次自己選擇離開旺季。一直以來,貘都摸不透這個主君的心。大概主從關係就是這麼一種東西吧,自己像影子一樣默默地跟在旺季後面,就算是主君放棄的願望也想要完成它。就算是走在了主君的前面,只要完成了主君的心愿就好,貘是這樣想的。是啊,自己就像劍一樣。十年前因為覺得旺季的願望是王座,因此他不惜排除悠舜的苦心安排,企圖用箭射死那個姑娘,結果最後她只是重傷。
即使旺季自暴自棄的時候,他還是用心地守護這個主君。但是,大概對旺季來說,自己就是個累贅,掃把星吧,甚至旺季的人生中並不需要他。就和莫邪一樣。但是貘還是選擇了留在旺季身邊,單方面竭盡全力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原來如此,在那個時候。第一次知道自己根本不了解旺季,也根本不了解自己。什麼都不了解。那時的旺季,已經從心底里放棄了勝利。然後那個王把莫邪和失敗都交給了旺季——當他的氣場已經壓過了旺季的氣場時。那時候貘的心裡好像有什麼斷掉了,反應過來的時候箭矢已經朝著那個王射過去了。
一直以來,無論輸掉了多少次,旺季都不會像這樣默默地接受失敗——他的內心某處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事物,已經不能再勇往直前了。
在把箭矢射出去的時候,貘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啊,自己在旺季的身邊真的什麼也做不了,這以後也不可能幫上他什麼忙,旺季已經不需要他了,這種悲傷得快要哭出來的感覺。
「貘。晏樹和悠舜他們都說,要為了自己活下去,王座啊什麼的怎樣都好。但是你卻覺得對我來說王座是必要的。我到底是為了什麼,過著這只不過比死好一點點的人生,艱難地活到了今天呢……這你是知道的吧。」
旺季並不是那種會和孫子靜靜地到山裡隱居的男人。但是在那個時候,旺季的心悵然若失,一直這樣自己騙自己地走到了今天。既然已經抱著受傷了的心蹣跚前進了,那王座還有什麼重要的呢?應該是去修補破損的心才對。
「就是這樣啊,貘。那個時候,你向王射箭的時候,我也呆了一下,以為王座唾手可得了吧。因為沒辦法,所以還是硬要讓自己繼續前進。在堆滿白骨的大地上,騎著馬在那個什麼都看不到是世界裡不斷地前進,前進,直到生命的盡頭。」 貘的鬢髮隨著心小小地顫抖了一下。
旺季嘆了一口氣,把他的話說完:「王座選擇的,不是我。」
如果有想要的東西,就要靠自己贏得。旺季也一直是這麼做的。但是,最後的最後,是由貘,而不是自己獲得的。這違反了旺季的初衷。因此,旺季自己選擇停下來,不再繼續前進。
「我,不配做你的主君。」
主君。聽到這句話貘猛地抬起頭,正好對上旺季的眼睛。
「貘,我的人生里除了莫邪之外就不剩什麼了。所以你錯了。這份重量對我來說,是必要的。」
旺季把失敗連同無數的骷髏以及絕望一起拋在了身後。這隻比死好一點點的人生,一直以來自己從來沒有完全高興起來過——怎樣才能結束這悲慘的人生呢?旺季並不知道。但旺季心中一直有塊懸而未落的大石。
想要逃走的時候,無數的束縛從四面八方拖住了他,還有一直跟在他身邊的貘。
「我們不去不行啊。」父親曾這樣說過。
只要貘留下,旺季就所向披靡了,但總感覺失去了什麼。大概,貘是旺季唯一真正的臣下吧。只有承受得起這份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才能成為主君。
無論多少次想要加快腳步前進,到最後都只能勉強地挪動著…… 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初陣時揮舞莫邪感到的沉重感已經完全消失了。
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駕馭這把劍。
旺季不僅是莫邪真正的主人,也是貘的主人。
「貘,現在莫邪對我來說已經不重了。你也不是什麼累贅。即使把你們帶在身邊也不會成為負擔哦。」
旺季的寶箱里已經不剩什麼東西了。除了自己這副身體,紫裝束,以及像糟糠之妻一樣的莫邪,就只有這三樣東西而已。但是,還有一個人沒有放進去。
即使貘常常粘著自己,但也沒有別的人會這樣做了。因此旺季並不覺得他是累贅。
「要是你想來見我的話,何必這麼大費周章。直接來家裡找我就好啦。」
貘的臉稍稍地歪了一下。旺季銳利的眼神深深地投進了貘的眼睛裡。這雙冷酷又溫柔的雙眸,讓貘想起了初陣的時候。犧牲了整個旺家家臣團才活下來的少年,像是考慮選擇使用左手還是右手一樣考慮著活下去和去死的理由。現在的旺季有著和那時一樣的眼神和表情。貘對旺季點點頭,然後把大刀隨意地扔在了雪地上。
旺季什麼都沒有問他。沒有問他為什麼消失,又為什麼突然出現。但無論怎樣,他對這些事情是心知肚明的。即使離開了十年,貘還是與旺季本體分離的影子啊。終於,要回到原來的地方了。喜悅之情如雪花一樣從天而降。
說不定自己的初心就只是待在旺季身邊,即使什麼都不做,即使輸個沒完,只要能回到原來的地方就好了吧……但是貘想要贏。他後悔了。即使一次也好,想為他的主君獲得最高的勝利。
「貘……」
「在……」
「我要糾正一點哦。莫邪除了可以用來剝番薯,還可以做別的事情。很驚訝吧。是我贏了哦。」
貘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然後咧開嘴笑了。為什麼會這麼開心呢。旺季似乎很喜歡莫邪的樣子。想起十年前,莫邪和貘幾乎同時不見蹤跡,為什麼旺季不會覺得奇怪呢?
「這麼說來,是遇到你之後,才能把莫邪拔出來吧。」貘微微一笑。生存的理由。死亡的理由。對於現在的貘來說兩者都有。一直看著這個如同在暗夜的雪地中向前的少年的成長。但是,該到結束的時候了。
最後的最後,至少讓自己再檢驗他一次吧。因此才步履蹣跚地跟來了。
旺季把莫邪從雪中拔出來。
秀麗猛地打了個顫。她的頭腦不停地運轉,想把十年前事件的幕後主使,以及一件件事情,證據,證人什麼的背後的關係串聯起來。面前這個人的生存方式啊,信念啊什麼的從頭到尾都和秀麗自己的是完全相反的,她必須要問清楚為什麼他要說這些話,為什麼要挺身而出救她,以及為什麼他要包庇這個狐狸男的真相。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說。不知道為什麼,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來。」 現在這是最後的檢驗」什麼的完全是荒謬的,可是頭腦裡面不斷地重複著剛才他說的話,讓她無法冷靜下來思考。
莫邪也沒有再發出震動了……微笑著的貘的頭,發出沉悶的一聲,從脖子上掉了下來。
秀麗對大業年間的事情一無所知。但是,她現在聞到了那個時代戰爭的硝煙和血污的腥臭。從那個被大業年間孤零零地留下來的人那裡感覺到了。
「這,就是我的方式。」
旺季感覺自己似乎聽到了那句話。
靜靜地,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什麼落在地面的聲音。那是從五丞原傳來的,馬蹄聲。
泛藍的天際出現了無數的火把,隱隱地看到了一面小小的軍旗,上面綉著」荀」字。
紅色的荀字在隊伍中特別顯眼。現在的紅州州牧的名字是,荀彧。
旺季苦笑了出來。
(這次來救援的,是兒子啊)
紅州東坡初陣的時候,拚死把旺季從旺家殘骸中救出來的人,是荀馨。他的兒子就是荀彧。
現在皇毅也在紅州負責蝗災救援。紅秀麗和榛蘇芳則是來追捕賊人的。因為收到了賊人動向不對的報告書因此來到這裡追查——太遲了。原御史大夫旺季這樣喃喃道。
「荀」字旗讓旺季想起了十三歲初陣的時候,那場慘烈的東坡殲滅戰。但是,其實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被荀馨救出來的了。
荀馨將軍即使被朝廷呼來喝去,孤零零地進行著攻防戰。那種不知道何時才能結束的凄慘絕望感,旺季在同一個地方也感受到了。
那場戰役結束後,旺季問荀馨,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我也,想要有誰來幫助自己啊,旺季殿下。」一向沉默寡言的荀馨將軍這樣答道。旺季就這樣盯著他。不對,大概,智勇雙全名氣又大的荀馨為了讓他活下來捨棄了逃跑的機會,還有為了保護他而死的整個旺一族。
說不定荀馨也聽到了,自己強烈地想要活下去的願望吧。現在大概不會有誰來問旺季,為什麼呢之類的。明明可以更快樂地活下去的。旺季答不上來。
旺季眯起了眼睛看著飛馳而來的大軍。所以說,已經到了最後啊。
紅秀麗的臉上寫滿了絕望。她不認同,非常不認同,絕對不認同。
但她否定不了。旺季選擇了戩華的方法,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挽救了。然後她意識到,從什麼時候開始呢,旺季的方法已經落後於時代
時間到了。旺季爽快地承認了這一點。時間到了。旺季靜靜地把
「真不賴啊。很快荀彧或者葵皇毅就會來這裡救你了吧。你靜靜
「旺季將軍」秀麗想挽留旺季,可她又不知道說些什麼好,苦惱得臉皺成一團,就像是在哪裡剛剛哭過一樣。她不認同。她也不想說什麼客套話。但是,旺季幫了她是事實。自己的軟弱無力。既沒有與之匹敵的力量,也沒有足夠的經驗。理想和現實之間還差得很遠。感覺又回到了年輕時候的菜鳥官員時代。
旺季低下頭看著這張臉。二十八歲。過了年之後就是二十九歲了吧。旺季開口問道:「為什麼你空著手出來了?」
「誒……」
「你不會是覺得老婆婆留在山家就一定不會死然後就這樣空手從山家出來了吧?」 紅秀麗的臉色為之一變,然後沉默了。旺季這麼快就觀察出來了。
沒有比紅秀麗更像她的人了。那個直到最後的最後都不放棄的女兒。旺季所知道的女兒,在對手和自己的幫助下不斷地摸索,拚命地讓自己活下來。
所以那時的紅秀麗似乎沒有那個東西。
已經夠了,不,等等。紅秀麗的臉蒼白得可怕。她避開了旺季的視線,背對著他。
旺季已經失去了很多身邊的女人。母親,姐姐,妻子,女兒,都比旺季先去世了。原來是這樣啊……好像知道什麼了。死去的飛燕跟他分別的時候,和紅秀麗現在的臉一模一樣。
紅秀麗肯定誰也沒告訴。隨著時間的刻度,紅秀麗剩下的時間,很快就沒有了。
一年,還是兩年……大概也快了。
「你快要死了吧?」 秀麗抬起青白的臉,默默地點頭,然後一字一句地說:「這種事情,誰也不想知道的吧。其實是璃桜君告訴我的……」
「原來如此」
「還沒有和其他人說過這件事呢。」
秀麗抬起頭來看著旺季。「……我不會死的,」她笑著說。
旺季看到了一張明亮的,沒有悲傷和痛苦的臉。
「我會活很長時間的。我已經決定了,要竭盡全力地活下去,竭盡全力地工作,無論是開心也好,悲傷也罷,全部把它們擁入懷中。就這樣一直前進、前進。」
「直到永遠?」旺季問了一個和王什麼時候問過的同一個問題。
她只是靜靜地微笑:「直到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太婆為止,我都要不斷地前進。到了累了的時候,就停下來休息。」
那是多麼美好的夢想啊。可旺季卻高興不起來。旺季周圍的女性,全部都年紀輕輕就去世了。旺季不明白,只有自己活下來也算是幸福嗎?妻子,女兒飛燕……還有前代黑狼的姐姐都離他而去。每次給她們掃墓的時候他都在思考這個問題。這個答案,現在被這個女孩子答出來了。以前做夢都沒想到會成真的。
那些重要的人離自己而去,所以他想要逃跑,而面前的這個女孩卻沒有逃。
他把手伸出來,摸摸秀麗的臉,再摸摸秀麗的頭。
即使那只是謊話也好。
「原來如此」
想要相信這個幸福的夢想。但是他要先走一步了……無論如何,已經看不到未來的世界了。即使那樣也好,旺季想著。
「累了的話就要休息,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是啊,的確是無可奈何。」
是啊,無可奈何。無可奈何……無可奈何。這是旺季最喜歡的話。
天快要亮了。
旺季抓起韁繩準備上馬。自己也不能不出發了。
「因為等下有人來接我,所以我先走了。」
迎接?秀麗臉色一變,看到旺季即將要離開,她急忙抓住了藤色外套的邊緣。
「那個……那個……你是要去見劉輝嗎?」
旺季利落地上了馬,紅秀麗似乎還有話沒說完。這個女孩,和自己一樣,到了最後也會心灰意冷吧,就像悠舜一樣。」即使輸了,甚至死了,我也絕對不會臣服於他的!我在二十多
「二十年前?不對,不是那樣的。劉輝只是想……」
「我追逐的,不是這個王。」他冷冷地說了這句話。既然決定了要往前,那就不能再回頭了。
「我要追逐的,是自由。你就這樣告訴他好了。還有,山家的老婆婆也拜託你了。」 旺季微微一笑,然後策馬離開了。
第七章黎明前的藍色箱子
那是一個幽靜深邃的黎明前夜——是誰殺了戩華王。
那個晚上,為什麼旺季會看到呢。在那個吹著詭異的風的夜晚,他在黑暗的卧室一隅看到了一個黑影——比黑夜更幽暗的黑影。旺季總覺得不止一次在哪裡看到了這個黑影。初陣的時候,攻防戰的時候,第六妾妃死掉的時候都看到了,但旺季卻不知道為什麼會看到,也不知道黑影為什麼會在那裡。
旺季一直盯著那個黑影慢慢地從黑暗中走出來,然後隨著腳步聲不知到了哪裡,似乎是邀請自己跟他一起走。說不定自己在哪裡見過那個影子的真面目呢。浴室他下床穿好衣服,跟著黑影出門去了。
旺季四處張望尋找黑影的去向,才發現他在曲折的迴廊上飄著。旺季便一路小跑緊隨其後。
這時候的旺季剛剛從御史大夫升職為門下省長官,有些個隨從時刻跟隨也是很正常的。但是一路上一個人也沒有。
黑影穿過一座座宅邸,在這無人的城市中穿梭。旺季感覺自己似乎不在現實世界,而是在影子的世界中遊走,只有路上忽明忽暗的燈光和這個悄無聲息的影子在引導著他往前走。
這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夜晚,旺季聽到腳下踩到霜花咯吱咯吱的聲音,還有金黃色的銀杏掉下來的沙沙聲。旺季意識到這是一條他經常走的路。影子只是靜靜地在前面領路,進入了外朝,來到了後宮,然後慢慢靠近了那個離宮。旺季停下了腳步。他的雙膝在顫抖。這個地方,多少年沒有來過了。
當初自己只是因為工作原因才和劉輝公子相遇是沒錯啦,但是為什麼直到現在劉輝公子還是獃獃地站在離宮的盡頭,什麼都想不起來呢。
這時,影子彷彿被黑暗吸入一樣進入了離宮,消失了。
幽暗的離宮,和那位黑暗的王真的不能更相配。
旺季在門口再一次停住了腳步,然後匆匆走進戩華的寢室。總覺得在哪裡聽到了黑鴉振翅的聲音。
旺季就這樣站在那個男人的床邊。現在還是深夜,不知道為什麼所有的燭台都亮起來了,旺季得以
戩華王已經不復往日的威風了。他的精力日復一日地溜走,力氣也慢慢地消退,再也不是那個能把旺一族誅殺的血之霸王了。雖然年輕是的美貌還在臉上留有痕迹,但他的臉色已經像枯木一樣病怏怏的了。他的兩頰凹陷,嘴唇也癟了下去,眼睛像烏鴉的腳抓著樹枝一樣緊緊地眯著。
像幽冥烈火一樣的妖公子再也回不來了。躺在這裡的,不過是一個老人而已。
戩華王殺回王都的時候,旺季一剎那真的有自己的腦袋可能真的會被砍下來的感覺。可是現在,戩華王已經對他構不成任何威脅了。
旺季靜靜地掀開戩華的衣服,看到了胸前的詛咒文字,還有那單薄得肋骨都突出來的胸膛,心臟部分已經完全被詛咒腐蝕。
在這個房間里,除了戩華王,旺季,還有那個黑影。比旺季更早地來到戩華床邊的那個黑影。
旺季慢吞吞地問出了這個問題:「戩華,死了嗎?」
黑影喃喃地說道:」是。「 然後旺季又看了看戩華的臉。
(戩華,死了嗎?)
死了吧。現在。死得真快。因為女人的詛咒死了。用自己的命換了清苑的命。那個一直對他人呼來喝去的戩華。——開玩笑的吧。旺季從心底這樣懷疑著。
把縹家女人對清苑的詛咒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就因為這樣,這個男人死了?
一直走在旺季的前面,把一切阻礙的事物消滅殆盡,身後堆砌起無數骷髏的戩華。
(開玩笑的吧)
那個女人,就這麼輕易地殺了這個幾乎不可能會死的男人。明明把子女斬殺殆盡,卻為了其中一個兒子而死的男人。現在,無論是旺季還是其他任何人看到這副身體,都不會覺得這個男人還活著。
這個旺季窮盡一生追趕的男人。
雖然嘴上老是說要把戩華殺了,實際上旺季根本沒動過手。與此同時,旺季思考著自己死去的模樣該是怎樣才好。如果像戩華現在這幅病怏怏的樣子的話,那還倒不如死了乾脆。對旺季來說,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不是戩華了。
看著戩華一天一天病倒,一天天衰弱下去,力氣也慢慢喪失,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還是由自己來殺了他比較好。但自己還是什麼都沒做,只是空著手來慰問一下他而已。羽羽說過,詛咒會腐蝕他的身體,很快就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心臟也會停止跳動,全身上下都是病痛。但聽到這番話的戩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知道神遊到哪兒去了。
於是時間就這麼一閃而逝,無論怎樣都好,現在來到這裡的,是旺季。
到底自己想要怎樣的死法呢?
沒有一種能讓自己滿意的死法。猶如幽冥烈焰一般的破壞公子。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每次旺季見到他的時候,他都露出微笑,然後像骷髏一樣嘎啦嘎啦地走開。他去了哪兒呢。
他一直都是那副樣子呢,旺季想。
是啊,自己根本沒有想過這個血之霸王會死掉。總覺得他會活很長時間,甚至不會死。只要妨礙他的人就統統殺掉。但為什麼只有自己沒被殺,旺季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戩華會被誰殺死,或者病死,或者詛咒死,或者老死,這些死法都不對。這些都不是他滿足的死法。反正自己也看不到這樣死的戩華是怎樣的,何必去想這些事情呢。但戩華還是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旺季總覺得先死的人會是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愚蠢的想法呢?有多少人,能夠在黑暗的時代活到最後呢?
燈火隨著風搖曳著,旺季先前看到的那個黑影在寢室的一隅晃動著。它和旺季一樣,因為想著同樣的事情,才來到了這裡。它比旺季先下定決心要找出那個答案。它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床前,朝著戩華的心臟伸出了手。
旺季問它戩華死了嗎,影子回答了他「是」。隨後旺季終於明白為什麼這個影子會在這裡了。
戩華並不是被縹家巫女咒死的,也不是因為代替兒子承受詛咒死去。這些都不是他死去的原因。他輸給了自己的壽命。
戩華是自然死亡的。
「——等等」
旺季看到了那個影子的「臉」。說不定很快旺季就有資格看到這個影子了。但是,旺季還是用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沉默:「讓我來做吧。」
不知道怎樣填補這最後的空白時間,但旺季的手已經伸向了戩華的頭,把活人特有的熱度傳到了像霜一樣冰冷的戩華身上。
「你是,旺家的三兒子嗎……」
旺季咬牙切齒地笑著向這個霸王叩頭臣服了無數次。
「我是王,向我跪拜,跟隨我。」
一直站在旺季前面的男人。腳下踩著無數的骷髏,斬破幽冥向前的男人。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裡,支配一切的血之霸王。誰也不能左右他,誰也不能支配他。
突然,戩華的臉上滴落了什麼東西。為什麼偏偏是水滴?這種難以名狀的感情到底是什麼?
無論過著怎樣暗無天日,不知何時才能終結的生活,旺季一直抱著失敗的心情。
如果死了的話,自己應該感到慶幸開心才對,只是變成冷冰冰的屍體被別人盯著而已,也不會失敗了。
不對——旺季不能容忍這樣。
從心底里傳來了聲音——你永遠都只會失敗。
突然,旺季感覺眼前越來越暗。隱隱約約地好像能看到活著的戩華。
暗色的雙眸,破壞一切又支配一切的男人。旺季注意到了什麼。
「旺季。」他只是睜開暗色的眼睛,發出聲音,就能夠支配全世界。
旺季的眼淚簌簌地流下,很快眼淚就迷濛了雙眼。在淚眼中,世界似乎扭曲了一般,旺季又似乎由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個命令一切向他俯首稱臣的那個年輕的霸王,聽到了他的聲音。
什麼時候那個什麼都不關心的王停下了腳步呢,旺季想。
但是,現在的旺季感覺到了。那個王已經永遠地停下了腳步,旺季不用追趕,也已經遙遙領先了。因為戩華一直在向前進,所以旺季也在後頭追趕。但是。
「還沒有問過你為什麼活著啊。」
被女人的詛咒逐漸腐蝕,然後就這樣死去的人生。旺季所知道的戩華,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微笑著支配一切的男人,怎麼會就這樣死了呢。
大概這一切的一切,都掌握在那個黑影手中吧。無論是別人的手,還是戩華的命,自己都是抓不住的。
但戩華還是暴露出自己的老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這座離宮中靜靜地等待死亡。——那時候,自己問戩華為了什麼而活著,戩華是這樣回答的:「……被看穿了嗎。是啊,意識過來的時候,我就已經這麼活下去了。」 這是什麼答案啊。旺季要用這雙手殺了王。
眼前的戩華,臉上並沒有紅暈。旺季既後悔,又從心底感到生氣。他的面孔已經扭曲,手指加大了力度,然後第一次在戩華面前叫了他的名字:「戩華,為什麼不殺了我,一直讓我活到現在?!」 戩華只是嘆氣,同時睜開了眼睛,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樣。
旺季的手指上並沒有傳來聲音。臉頰似乎被羽毛拂過一般。
戩華的嘴唇瞬間彎起了微笑。然後旺季慢慢地放下了手。房間里所有的蠟燭都被風吹滅了,瞬間伸手不見五指。
這之後,旺季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幹了什麼。
窗外傳來大鳥振翅的聲音,旺季抬起了頭。
在黑暗之中,旺季默默地把戩華弄亂的衣服一點點整理好了。視線邊緣還能看到那個黑影靜靜地待在那裡。
弄完之後,旺季看了看那個黑影,然後走了出去。
天快要亮了,旺季在凜冽的寒風中踽踽獨行。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下來,靜靜地停在了角落。
他望向天空,秋冬之際的星星零零散散地灑落在天際。秋天快要結束了,天也快要亮了。象徵旺季的星座正在發生激烈的巨變。旺季的寶箱里也嘩啦啦地掉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但是這次,已經什麼都不會失去了。因為是自己親手毀壞的。
聽到自己心底的聲音——已經不會再逃避了。但是內心還是充滿了失落。旺季無聲地哭著。自己的一半失去了。旺季那黑漆漆的寶箱。在寶箱里,藏著誰也不知道的寶物。無論輸了多少次,無論失去了什麼,無論誰先比他到了那個幽冥的世界,因為有這個寶箱支撐他,他才能不斷地前進。
旺季把戩華的命和最古老的寶物一起破壞掉了——該怎麼辦才好在自己的人生里,一定會有一些正確的做法,一些錯誤的選擇。
所以不能後悔。大概在這件事情上也是。但是旺季的前面已經沒有路了。要追逐的人,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因為是自己親手,殺了那個人。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今後也一直會生活在天亮前的黑暗中
旺季看到了晏樹。旺季擦乾眼淚,走向前去。
即使這樣,旺季還是不得不向前走,無論多少次。自己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在沒有戩華的世界的前方。
戩華累了,走不動了。
「為了什麼而活著?」
旺季似乎又聽到了戩華的聲音。
旺季經過了山家,走進了晦暗的森林中。這裡有一條窄路,只有幸運的人才會看到。旺季背著莫邪慢慢地在這條羊腸小道上騎馬。
前方的黑暗中,又浮現出一張狐狸面具。那是一隻用面具覆蓋著上半臉,讓人非常懷念的狐狸。旺季朝著那隻狐狸走去。
「旺季大人!」
狐狸總是等著迎接旺季……是啊,在另一個寒冷的夜晚也是如此。
慢悠悠地,馬兒逐漸靠近了狐狸……但是,旺季從馬上摔了下來。
幾十年來從未在馬上摔落的旺季,就這樣掉了下來。
狐狸伸出手抱住旺季衰老又弱小的身體。
「嗯……好累啊」旺季喃喃說道。雖然一直都這麼累,但還是第一次說出來吧。但是,他已經不行了。如果沒有人來迎接他的話,他就一步也動不了了。
抱著旺季的晏樹的手,沾滿了猩紅的血液。那並不是晏樹的血,而是旺季的。
「還不是因為你自己亂來。」晏樹說。晏樹這麼一本正經地說話,旺季感覺怪怪的。透過狐狸面具,旺季看到了晏樹那一本正經的臉,那扭曲著,戴著人類感情的臉。
「你不覺得自己很過分嗎,旺季大人。我這幾個月來辛辛苦苦地照料你,又給你求醫問葯,連上朝也不去了。你是故意偷偷地溜出去的吧?到處都找不到你,我快要哭成淚人了呢。」
「反正你去了朝廷也只會做壞事,不去也好。」
「一點都不好嘛!」
其實,晏樹說的是很嚴肅的事情。屬於他們的世界快要終結了。
旺季微微笑了。
是啊,屬於他們的世界要終結了。旺季人生的盡頭,來臨了。
……旺季突然想起了陵王。
他曾說過一定要死在花下做個風流鬼,於是無視了旺季和醫師的勸告一個人跑掉了。
陽春三月,才開了一半的櫻花,在風的吹拂下紛紛揚揚地落下。聽著旺季說「最討厭櫻花了」的陵王笑了。他說:「我最喜歡櫻花了。無論怎樣殘酷的現實,似乎都能在這櫻花下看到一點點。」
如果能一直在旺季你身邊就好了。旺季的耳邊傳來這句傻乎乎的話。想起兩人曾定下老死不相往來的約定,旺季笑了。
陵王最後真的死在了櫻花下。那陣吹落櫻花的風,也吹掉了旺季寶箱中重要的事物。
旺季的箱子里已經什麼都不剩了……終於,旺季也迎來了這一時刻。無論之前失去了什麼,終於,只剩下這幅皮囊了。
自從戩華逝世以來,真的過了好長時間。
那個時候,旺季的時間瞬間停止了……但是到了今天,旺季人生的時針又向前挪動了一點,連著之前沒有移動的份一起。
戩華會嘲笑他嗎?居然捨棄掉唾手可得的事物,明明是伸出手來就能全部抓住的。
但這就是旺季。還有一件事沒有完成,就是這股熱情不斷驅策他前進。
最後,旺季終於放棄了。對此旺季感到很高興。
「直到永遠?」
耳邊傳來了這句話。旺季意識到這個國家已經不需要自己了…… 從那天起他就知道了。
前面的路,旺季已經走不下去了。
「旺季大人,你還不能死啊」晏樹像是祈禱一般地說道。
然後他把旺季抱上馬,像是要去哪裡。
「你還不可以死。旺季大人你不是最喜歡雪嗎?我們一起去悠舜
雪簌簌地下著。雪停了之後,很快就會有好事發生哦。旺季聽到晏樹大聲地呼喊著自己的名字。他,並不討厭這個聲音。
突然,他又聽到了大鳥拍打翅膀的聲音……那是什麼鳥呢。
去庵里稍微休息一下吧,這麼想著的旺季,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王像一個被弄壞的人偶一般獃獃地在昏暗的宮中遊走著。
朝廷從昨天就開始騷動了。
無論收到了多少前方的情報,都沒有秀麗或旺季的消息。難道旺季,謀反了嗎?但是,他怎麼會把小混混聚集到山裡——開什麼玩笑。中央官吏這麼向王稟告的時候,王被激怒了。真是一派胡言。
於是王下令,從今往後有對旺季造謠的人,一律關入大牢,絕不容許有漏網之魚。百官嚇得屏住了呼吸。他們從未見過如此憤怒的王。
意識到自己幼時曾在那裡生活過,王現在也會特地囑咐人去打掃那座離宮,就像對待旺季那樣。
曾在哪裡聽過如純凈的藍色般美妙的琴聲。那是蒼瑤姬傳下來的琴。聽到那聲音的時候,王似乎在夢遊。
那時,五歲的王聽到了從走廊和庭院傳來的腳步聲,那是死亡的腳步聲。
但是,他朝著那樂音走去,就看到了通明的燭火。六角形的亭子里,有個男人在那裡彈琴。男人穿著美麗的藤色「紫裝束」,背著莫邪。
上一次見他的時候,還是在八年前。
「旺季!」王發出了聲音。
搖搖晃晃的燈光中,王看到了一張彷彿五六十歲的三十多歲冷艷美青年。
「真是好久沒有見面了啊……」二十五年前的夜晚,王也聽過這句話。
「好久不見了啊,劉輝公子。」
王見到了優雅挺拔地站著的旺季。他還保持著之前和王見面同樣的表情。一直以來都是那副表情。讓人無比懷念的表情。王終於意識到了為什麼自己會在這個時候遇見旺季。
這個王,追趕著自己。一如自己當年追趕戩華。
十年前……無論多少次起起落落,他都會東山再起。
如果那個時候,這個年輕的王把軍隊帶來了的話……那自己也死得瞑目了。
王都的兵力是五十萬。紅州的兵力是五萬。
如果戩華包圍了五丞原,沒有留下讓自己逃跑的機會的話會怎樣呢。
但是在王都的時候,旺季和戩華是完全不同的。同樣都是五萬,同樣都是在五丞原。但是……這個王只帶了一個人。說不定就在那個時候,旺季就已經敗下陣來了。
無論王帶了五十個人,還是一百個人都沒什麼區別。只要和旺季對戰,這個王就必輸無疑,然後旺季就能輕鬆獲勝,登上王位了吧。
說不定這就是戩華寧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替孩子擋下詛咒的原因。
但是這個王並不是戩華。他和戩華完全不同。
如果當初旺季注意到的話,他就不會下馬決鬥了。一直緊緊地跟在戩華後面追趕著他的旺季,就在那時候停下了腳步。
在那個時候把蒼劍弄斷的人不是王,而是戩華的影子和自己。直到最後也…… 「旺季」
王突然抬起了頭,彷彿要抓住旺季似的。旺季低下頭,看著王傷心的神情。但是旺季是不會被這張憂傷的臉欺騙的。這個公子,只會依據對方的臉色喜好行動,直到現在也是這樣。但是旺季一眼就看穿他了。
他永遠是那個不知道在走廊的角落孤獨地哭泣,然後哭累了就蜷成一團睡覺的小公子。只會把寂寞深深地埋在心裡。雖然不斷地犯錯,但他依然堅持尋找著正確的道路。
其實旺季並不討厭見到這個一直逃避著自己的公子。因為十年前,這個王逃走的時候,旺季也一度想放棄,一直以來堅持的東西似乎被動搖了。但是,也有什麼東西,是不變的。
「旺季,王是孤的話就不行嗎?」和十年前一樣的問題。但旺季
已經決定了答案。他很不坦率地給出了和之前一樣的回答。「不行就是
旺季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是和十年前不一樣的答案。眼前這個堅定的眼神,和以前自己追趕戩華時的一模一樣。
對王避而不見的這些年,旺季不斷地收到王的信或者禮物,從未中斷。甚至還有個稻草人。雖然旺季曾經把它退回去了,但王卻毫不在意。一直纏著自己不放鬆,就和當年纏著戩華的自己一樣。雖然用的方法不同。想要的東西不會粗暴地佔為己有,只是在後面追趕而已。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旺季摸了摸下巴。
已經改變了的王。
在六角亭子里彈著琴中琴。這已經是最後的岔路了,無論做出怎樣的選擇都好,旺季是這樣想的。雖然是同一條路,王和旺季的選擇是不一樣的,戩華和旺季的選擇也是不一樣的。
即使旺季做出了回答,也不是這個王想要的答案。但當旺季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時候,就什麼都不做了。
「但是,請試著喜歡我吧。你都不和我一起喂鯉魚的說~」
旺季追趕的王並不是眼前的這一個,但是即使敗給了這個王,他也是不會屈服的。而且,他再也不能和這個王一起做什麼事情了。
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在那個寒冷的秋夜,王完全沒有後悔。在五丞原的時候,這個放棄了守護寶箱而是把它扔掉的王,會做出怎樣的回答呢?即使弱小,他也沒有逃跑,而是給出了向旺季讓步完全不同的答案,果真是寸步不讓呢——結束的時間快要到了。旺季對王說出那句無比懷念的話來。這就是最後了。
「那麼,我也不能不前進了。」
聽到這句話,王的臉色變得煞白。在很久很久之前他曾聽過這個聲音。旺季的聲音和年幼的自己的聲音。那是在天亮前的雪夜。
「嗯嗯,天快要亮了。」
不能不前進了。即使數過了一百天,旺季還是沒有回到這座城裡。 「旺季,我討厭你。因為孤實在是走投無路,只能依賴慧茄了。孤——」
對著像孩子一樣胡言亂語的王,旺季嗚嗚地吹起了草笛。王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那時也……
「即使只有獨自一人,也有能做到的事情。這就是我想傳達給你的東西,蒼之君。」 即使只有獨自一人。旺季把草笛從唇邊拿開。真是不坦率啊。」如果你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我真的很感興趣。在你說完之前我是不會出聲的。一……一起走,我們應該一起走什麼的也行啊!」
「如果是那樣的話,一起走也不錯啊。還是說你要在這裡等?」 旺季挑起了眉毛。那個時候,旺季的答案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
他當時並沒有回答。但是這次他決定好了。他轉身面向劉輝,晃了晃手中的草笛。
「不,我不等你了。我和你不一樣,要先走了哦。」
「不要嘛——」王生出了手。因為那時,旺季說了「天亮之前」。
「但是到現在為止,我都和公子在一起,很快樂啊。」
只有旺季和沮喪的自己一起度過黑夜。在父王不在的朝廷里,旺季告訴了自己這些話。僅此而已。這次,也一定是這樣的。和以前不同的是,這次十分地坦率。
每次靠近旺季的時候,琴音就會戛然而止。自己總是循著琴聲而來。只追隨自己喜歡的東西,把自己封閉在小小的世界裡,是時候該出來了。——去往前面的世界。
旺季自己選擇了失敗,然後走在了劉輝的前面,去往那個什麼都看不到的世界。劉輝離那裡還早著呢。
「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還有很多東西想聽你說,還想多見見你
——孤,還沒——」
在那個寒冷的秋夜,王看到了旺季失落地淌著淚。即使是這樣,王還是循著旺季的影子走了出來。注意到的時候,自己連逃跑都忘記了,而是回到了旺季的老路上。
「很想知道啊。」
王心裡想著,為什麼喪失了重要的東西後,旺季還能快速地走出那裡呢。但是王像是被弄壞的人偶一般獃獃地跪在地上。回過神來的時候旺季已經不在了。王站起來,邊跑邊喊著旺季的名字。但是,已經哪
王抬起頭來看著黎明的天空……雪簌簌地落了下來。
「和我一起離開這座城吧。把所有東西都捨棄掉跟我走好嗎?」 跟我一起走好嗎?
如果有誰問他的話,他大概會答「遺憾」吧。
即使放棄了和王一起做些什麼,旺季和王之間仍建立起了深深的羈絆。
他也聽到了王呼喚他的聲音。雖然想要逃,但是逃不掉。注意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已經像個傻瓜一樣地葬送了這一生。雖然對此感到很遺憾……是啊,說不定這也不壞嘛。
走著走著,旺季聽到了小孩子哭泣的聲音。那是一抽一抽地哭泣的聲音。和清苑消失時候的哭聲一樣。那是難得一見的慟哭。
旺季停下了腳步,然後轉身回去。即使遺憾,旺季也無法在前進了,也無法說出「站起來」之類的話了。
失去了母妃,失去了悠舜,這個王的一部分心也失去了。和旺季一樣。
只是為了活著而已。就像戩華的回答一樣。戩華說過,有想看到的事物,然後旺季露出了一副感興趣的樣子。
這十年來,有誰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吧。這件事大概連慧茄也不知道。
你只要這樣就好了……和戩華不一樣,沒有什麼有說服力的理由活著,渾渾噩噩地過了十年。
即使這樣,旺季還是活著,就已經比沒有活著的人超出了一大截,大概也稍微前進了一點點吧。但是與前面那個人的距離完全沒有縮小,果然自己還是輸了吧。
旺季聽到哭聲之後轉身返回,他並沒有再次吹起草笛,而是念了一首俳句。
花之季節,暴風雨之夜。生命猶如一段長長的旅程。
——花之季節,暴風雨之夜。真是一段長長的旅程啊。從寶箱中掉落了許多東西。大家都死了。
自己一直在輸,一直在逃避。但是——最後,有兩個女子好好地守護著。
即使只有獨自一人。
所以自己最後是贏了的,旺季這樣想著。最後,他把草笛和稻草人放入寶箱中。
看到了來接他的人,旺季笑了。
是啊,他們一定能守護好的。
來接我了……旺季呼喚著誰的名字。
在山家遇到紅秀麗之後,旺季就突然消失了。
無論怎麼找也找不到他的身影,追在前面的葵皇毅也不見蹤影。然後回來的時候,葵皇毅抱著旺季的遺體。無論是誰問他什麼,葵皇毅什麼都不說。
璃桜公子看到外祖父的屍體後,崩潰得痛哭失聲。
在山家的時候,旺季明明渾身是傷。但葵皇毅抱回來的時候,所有的傷口都包紮好了。所以並不知道旺季到底是因為失血過多死的,還是病發身亡的。
在所剩無幾的時間裡,旺季孤身一人前往山家幫助紅秀麗,一個人殺掉了五十多個人。另外,榛蘇芳在他的無比精確的指示下把周邊的山賊全部剿滅,還順藤摸瓜地找到了資助這些山賊的中央官員,然後把他們一網打盡。還有那些新晉的下級官員也不遺餘力、毫不退讓地檢舉高位貴族,震驚朝野。在這以後,榛蘇芳沒有一樣功勞可以超過這一事件的。
王被徹底地激怒了。即使景柚梨和慧茄兩位宰相好言相勸,還是不能抑制住王的悲傷和憤怒。在這以後,朝廷里沒有人敢說旺季的閑明明是被旺季拋下的紫劉輝,卻不可思議地對旺季的侮辱火冒三丈。同時,對於那些抓起來的人,最後紫劉輝也只是處罰了帶頭的那
晚年既沒有實權有沒有政績的旺季,權力都被王身邊的人奪去了,領地也被充公了。但他的死的確改變了朝廷。
山家事件使國試派的勢力大大擴張,把因旺季之死憤怒的貴族派大大地打壓了下去。這十年以來的兩派表面和平被打破,兩方僵持不下。為了緩和這個局面,景柚梨把葵皇毅提拔為新一任宰相。
在這以後,開啟了貴族派和國試派的長期對立局面。
……旺季的死充滿了許多疑點,至今還有很多不能解釋的地方。
紅秀麗在山家見到的狐狸男,和十年前旺季謀反時襲擊王的是同一個人。紅秀麗親眼見證了他的人頭被旺季砍了下來,但到處都找不到這個人的屍體。另外,旺季隨身攜帶的莫邪也不見蹤影。葵皇毅抱著旺季回來的時候,旺季身上並沒有莫邪。直到葵皇毅死後,莫邪也依然沒有出現。
另外還有一個疑點就是凌晏樹的行蹤。作為旺季繼承人的下任門下省長官,他在山家事件前的數月前就沒有出現在朝廷了。而且從那以後也沒有看到他的身影。據說,他是山家事變黑幕的唯一知情人。